一百一十九章·“他们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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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玉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苏琉锦却接着:
    “但若有一天,我累了,我可以回你这坐坐,喝杯牛奶吗?”
    青玉攥紧了锦帕,微笑点头道:“嗯。琉哥儿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在这座承佛镇。我会在檐下挂一只铜风铃,顺着铃声便能找到。我的奶糕做得很好,琉哥儿切勿忘了回来品尝。”
    ……
    如人夜行,未见明月。
    忽遇明月,见月光照,然不知其为月。
    ……
    苏琉锦越走越深,越走越深。
    这人世,他愈发熟悉,但是否毁灭的疑问,依旧没有解答。
    因他看过许多感动,也看过太多丑恶。
    有人为了孩子冲入火海,有人却会为了荣华富贵出卖亲子。有人彩衣娱亲割肉喂母,有人将母亲活生生打死……
    非空非有,亦空亦有。世事从来存在两面之相。
    一日,苏琉锦路过一个书人的摊位。
    “话那大圣,对着黑风妖喝道:‘嘚!你这妖怪食人血肉、拆人筋骨,今日俺老孙也教你尝尝相同的滋味!’”
    “顿时,棒影如风,雷声轰鸣。那妖怪被大圣一棒砸得地动山摇。妖怪哪里肯轻易认输,立即施展妖法,变幻成百般形态。”
    “这时,大圣一个腾空,飞跃至妖怪头顶,一棒砸下。妖怪猝不及防,扭动欲逃。随着一声怒喝,‘妖怪,休得猖狂!’金箍棒在空中旋转,重重击中妖怪的脑袋……”
    书人唾沫横飞,人们听得聚精会神。据,这故事是从纪年之初传下来的,讲的是一位孙大圣降妖除魔的故事。
    这一刻,苏琉锦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忽然抬手抓握,模仿那大圣举棍的动作。
    心中有个声音在叫嚣——大圣,我可以成为大圣。
    大圣可以衡量一个人的好坏,好人,便放过,坏人,便打杀。毫无顾忌,肆意洒脱。
    如果世界树必须要他判断毁灭世界的时机,他无法阻止那个时刻的到来,那么,他能否单独留下那些好人,只惩罚坏人?
    孩童般的天真在脑海激荡,他忽然感到心潮澎湃,一直以来的重负与痛苦随着这个想法,骤然烟消云散。
    对啊,对啊……他要当大圣,大圣救苦救厄,明辨善恶。若他成了大圣,便不再痛苦了。
    让一个本性善良的人去选择毁灭,本就是错误的。
    他假想自己已经握起了那十万八千斤的金箍棒,一挥之下,世界树四分五裂。他假想自己面前是世间丑恶的化身,只需要一棒锤下,世界就只剩善良之人。
    不,不,他不是大圣。大圣已经有人了。他……他要叫“大帝”!苏琉锦……大帝!
    “……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传来。
    苏琉锦侧头,是一位戴着骑士头盔的黑发少女,身形高大,盔甲厚重。
    “我是附近的一位骑士,见你在这听了很久故事,似是没有活干。王城在招工,你要不要去试试?”千琴微笑道。
    她见他口袋干瘪,身边没有亲人,便出口相助。最近战火翩飞,若是她能帮一位流亡人,那便好。若是他家境富裕,她这番出言丢了脸,那也无所谓。她一直问下去,总归能帮到人的。
    苏琉锦同意了。
    一直旁观,无法观察到这个世界的全貌,但接触新的环境,不定能帮他衡量世间善恶。
    在王城的生活很平静。千琴以为他是流亡之人,每到过节都会拉他一起吃饭。他与许多人坐在一起,有老人,有孩子,他们都是蒙受苦难之人,因为各种原因来到了这里。
    “以前还有人陪我一起做糕点,后来,他们都走了。”酒酣耳热之际,千琴起从前,似有感慨。
    “他们去哪里了?”一个高挑青年问道。他叫陈平,一个东方人,亲族家人皆在龙族的随口吐息中死去,他孤身来到这里找活计。
    “也许是,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的地方。”千琴望着苏琉锦,忽然笑嘻嘻托起下巴:“琉锦,你好像不爱吃菜,都没动筷。”
    苏琉锦不需要进食,只爱贪嘴,坦然道:“我喜欢牛奶。”
    “哈哈哈!这样啊!”一听这话,金发碧眼的骑士洛克夏大笑出声,从兜里掏出几颗奶糖:“早啊!我家在草原,家里有几十头牛,回头琉锦你到我家,牛奶喝到够!”
    “洛克夏,等战事结束了,回头去你家玩啊。”一位同僚笑道。
    “欢迎,不能再欢迎!尽管敞开肚子来!”
    “陈平,你干活这么猛,最近有喜事?”
    “呵呵……想在王城攒点钱,家乡有位早年一起读书的姑娘……”
    “够不够啊?兄弟借你点?”
    “不用,不用,再干个几年,就够啦……”
    年节夜晚,他们站在天台上,喝得烂醉如泥,大谈前途未来,聊遍天南地北。
    唯有苏琉锦站在天台边缘,似乎不想混入众人。
    一个大手忽然伸来,千琴笑着把他拽进人堆里,要他一起许愿。据在跨年当晚许愿,明年便心想事成。
    陈平,要攒钱买一座大房子。洛克夏,想让草原的父母搬进王城。千琴,希望见到昔日的朋友。最后,大家一起看向苏琉锦,问他有什么愿望。
    一双双闪亮的眼睛,汇聚于曾被世人视作“无情冷酷的天使”的白发少年。
    他已不在世外,他在人世间。
    他的唇边,第一次沾了别人递来的牛奶。
    他的肩上,第一次有了别人的笑声与掌纹。
    这一瞬间,刹那幡动,他心跳一漏,想到了那年和尚口中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希望——”
    他缓缓张口。
    “我希望,不再遵从那棵树给我的责任。”
    他不想毁灭了。
    ……
    如盲人摸象,不能见其全貌。
    若得月光照,渐渐识之,是为佛性。
    出世,入世。究竟何为?
    ……
    那年,苏琉锦记得很清楚,是一个很冷的冬天。
    北疆的铁骑收买了亡灵族,打入了王城,英勇的骑士们挡不住亡灵的骨刃,血洒城池。
    眼看,即将城破人亡。
    士气低之际,突然,一位英勇的黑发骑士拔出剑刃,以一人之力斩杀上百亡灵。她声称自己来自神山,将带领战争走向胜利。众人闻言,将她奉为“圣女”,跟随在她的左右,随她征战沙场。
    “圣女”千琴的旗帜之下,战士悍不畏死,民心可用。
    这时,愚蠢的国王听信大巫师谗言,认为只有焚烧善良的灵魂,方能平复亡灵的进攻。但国王烧死了许多骑士,亡灵族依旧没有停下。
    “烧!继续烧!这都是因为那些骑士不够善良,亡灵才没有停下!”大巫师如此声称。
    越来越多的骑士死去,人人惶恐不已,王城陷入混乱。
    年节当晚,千琴邀请苏琉锦单独喝酒。
    黑发骑士大马金刀横坐于案,一杯又一杯缄口饮酒。苏琉锦似有预感,沉默地望着她。
    “啪!”千琴放下酒杯,醉眼笑道:“琉哥儿,这些年来,你容貌从未变过,我猜到了你的不简单,但我不会追问。我今天,就是想找你聊聊天。”
    她醉言醉语,起很多事。
    她起陈平前些天战死,肚腹被亡灵剖开,里面竟都是稻草。原来陈平预感到战事不顺,自己恐有不测,为了攒钱留给父母,连米粒都舍不得吃。又起昨日死守城池的洛克夏,活生生遭人腰斩,他还有一口气时拉着她的手,临死前最后一个愿望,是想尝尝家乡的牛奶糖块,让那姑娘别再等。
    她到她的父母,已经不记得容貌,只记得很久以前,自己还扎着两个羊角辫,手上只拿布娃娃。不知何时,便换成了剑。
    苏琉锦安静地听着,直到千琴问:
    “琉哥儿,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沉默仿佛碎开了一个泡泡,苏琉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其实可以告诉她,不需要你们战斗下去,我有世界树赐福的力量,我现在就可以动手,把亡灵族打退,你们就都安全了。然而他的头上仿佛戴着一个金箍,这金箍告诉他:你作为观察者,不能违背“不得插手世间大事”的规则。
    苏琉锦,你不能救他们。
    于是,他仅仅只是坐着,只能坐着。
    千琴漆黑的眼瞳倒映着月色,她似乎醉了,从堂前摇摇晃晃走到堂后,边走边喝,边喝边笑。酒液洒了一地,洒遍青衫。
    月光在她肩颈,她未着盔甲,鲜明地暴露了身上纵横交错的剑痕,都是昔日战争留下的痕迹。
    酒液润湿了胸襟,她仰头笑道:
    “琉哥儿,我不是特别喜欢这个世界,但我这个人,就是见不得他人受苦。看见苦难的人,就忍不住伸出援手。”
    “所以,我没办法看着骑士们一个个死去。”
    “我知道这是大巫师的阳谋——可那又如何?”
    她大笑起来,酒液濡湿衣襟:
    “若要赢下此战,必须改换国主。我已经联系了王子托罗罗,托罗罗品性高洁,会是一位好国王。但要推他上位,必须要证明现任国王的昏庸,这需要一个契机——”
    苏琉锦抬眼。
    他的手指在颤抖,眼瞳在微痛。
    他似乎预感到了千琴要做什么——
    黑发凌乱的女人杯,起身,拔剑。
    剑尖直指月光,她身躯硬朗,双目炯炯有神,身姿犹如一弯弦月,嘴角含着一缕潇洒的笑:
    “——‘圣女’千琴之死。”
    “‘圣女’必然具有最善良的灵魂,圣女若被烧死,流言不攻自破,失去民心的国王再不能烧死清白之士,大巫师必被处刑。届时,王子托罗罗将借势上位。”
    “我可以杀尽上百个亡灵,却无法逆转一场战争的形势,但‘圣女千琴’可以。如此一来,无需更多骑士被烧死,只需舍我一人,便得太平。”
    “我很讨厌信仰这种东西,但若是它能让人们活下去,那我甘当这位圣女。”
    “若那火烧尽我身,那便烧!”
    “若那剑刺穿我躯,那便刺!”
    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无所畏惧的笑意,那笑中有狂放、有豪迈。仿佛已化作飘然的云,随风而行,潇洒无边。
    她饮尽杯中酒,仰头大笑:
    “我名千琴,阿尔查司治下战争圣女!”
    “——今日焚我骨肉,我的骨灰将洒过苍山,洒过大地,汇入河流,经饮水植入他人血肉,经地而生根发芽。”
    “明日,这天下万世,苍山河海,盛世太平,皆为我之存续!”
    月光清冷。
    她大笑三声,转身出门去。
    再未回看少年一眼,像是生怕产生后悔与恐惧。
    苏琉锦案上,牛奶已凉,一滴未动。
    白塔阿尔查司纪年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女走上高台,怒斥国王昏庸,细数大巫师十三条罪名,王震怒,欲捉拿圣女。圣女点燃盔甲,自焚而亡。
    圣女之死惊动万民,王子托罗罗以亵渎圣女之名推翻亲父,上位为王,颁布御令,整肃军队,暗杀北疆之主。
    十五日后,战争平复。
    新王托罗罗铸祭祀鼎于高阁,刻《白塔圣女》三百言,焚巫毒典籍七千卷。
    自此风调五谷,刑措囹空,足百年无金革之声。
    ……
    夜晚。
    苏琉锦为陈平、洛克夏、千琴等人的墓前放下一朵白色伊莎花。
    昔日觥筹交错,今日只他一人。
    千琴,她乃伊鸠莱尔之徒,即使死亡,或有一日还会被写出,虽然并非她本人。
    月光升起的那一刻,苏琉锦回头望。
    昔日一起饮酒的同袍,如今化作一丛丛碑林,仿佛在回望他,问他:
    ——琉哥儿,你找到了你的答案了吗?
    他们仿佛在笑。
    月光皎洁,萤火通明。
    ……
    渐修渐现,终能觉悟——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
    苏琉锦回到了承佛镇。
    顺着铜风铃的声音,他找到了青玉。
    青玉已经从姑娘变成了老婆婆,她笑着拿出几篮奶糕:“我就知道恩人不简单,仍是少年模样。我练了一辈子糕点手艺,琉哥儿尝尝。”
    奶糕很甜,很好吃,苏琉锦吃着吃着,想起了千琴,忽然开始流眼泪。
    这是他第一次流眼泪,以前或许不知为什么,现在却有些知道了。
    人悲伤的时候,原来真的是会流眼泪的。
    原来,快乐了真的会笑,悲伤了真的会哭。不知不觉,他竟也成为了剧本中的“成年人”。
    伊莎花了,他不再是孩子。
    “青玉,我找到答案了。”苏琉锦忽然。
    “嗯?什么答案?”青玉温柔地看着他。
    “我要去那棵大树下,我要告诉它,我不要再替它观察了。我要当大圣,我要当大帝!”苏琉锦擦去眼泪,郑重:“从今以后,我是水母大帝苏琉锦!”
    青玉听不懂,只是笑。
    漫长的岁月没能磋磨她的悸动,只不过,她不再诉年少的冲动了。
    白发少年曾拆掉她手掌的木刺,把她抱出棺材冲出婚堂。那夜她确切地望见了他眼底的星光,他这个人是热的,硬要把他塞进冰冷的地方,他也会冲出来。
    世界树给他戴了一个金箍,叫他不插手世间万物,叫他成为听从紧箍咒的“孙悟空”。可他望见这世间的老人,男人,女人,孩,他开始想拆下金箍,他开始想成为“齐天大圣”。
    ——若是那一天,他果断拆下金箍成为“齐天大圣”,不再遵从“不得插手世间大事”的命令,挥舞着金箍棒打跑了亡灵族,那位骑士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李青玉依旧在笑。
    她知道自去一别,以自己的寿命,再难相见。她便将自己的厨艺教予苏琉锦,这是她最骄傲的东西。
    “琉哥儿,你做饭的天赋不怎么好。”青玉温柔道:“没关系,我会全部教给你。以后,你若是遇见了好人,便做给他吃吧。”
    “我以后才不会给人做饭。”
    “未必呢,琉哥儿且学着罢,总不是坏事。教你下次做饭时,便还能记着,千百年前有一位叫青玉的姑娘,她在屋下埋了年少的一条红绸帕,在檐下挂了一只铜风铃。”
    苏琉锦学会厨艺后,离开了承佛镇,前往世界树。
    他的眼神炯炯发亮,脊背仿佛长出了一对长长的、涂蜡的翅膀,帮着他朝着太阳的方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林青环,李青玉,和尚,书人,崖边老人,陈平,洛克夏,千琴,大圣。
    那么多的面孔,映照在他的眼中。
    有多少人还在,又有多少人已经逝去?
    他们仿佛都站在河流的对岸,朝他笑。
    河流呵,人间的河流啊。
    那条萦绕世间的河流,终于流淌到了他掌心中。
    ——人类不过一滴细雨、一缕风,世间万物本该如晨露般短暂,又是什么让它们变得漫长?
    却也是一滴细雨、一缕风。
    是细雨滋养,使万事生长。
    是春风留痕,令万物出芽。
    众生法相,亦如是。
    ——西游记的结局,“孙悟空”登上天界,不再是“齐天大圣”。
    ——罗瓦莎的初始,“苏琉锦”拆下金箍,成为了“水母大帝”。
    ……
    莲龛之上,金容湛然垂目,沉香屑似优昙。
    神山下,和尚捻着佛珠,垂首喃喃:
    “如人夜行,未见明月。”
    “忽遇明月,见月光照,然不知其为月。
    “如盲人摸象,不能见其全貌。
    “若得月光照,渐渐识之,是为佛性。
    “渐修渐现,终能觉悟——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阿含经》《金刚经》《大般涅槃经》化用)
    ……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伊卡洛斯因何而死?
    他们答,人间。
    ……
    ……
    “唔……!”苏琉锦捂住头。
    他松开了苏明安的手,轻轻喘气,无奈道:“后面的事,我想不起来了。”
    苏明安沉默了好一会,才从厚重的记忆缓过神来:“刚才那些是你的记忆吗?”
    苏琉锦道:“是苏琉锦的,但应该不是我的。”
    苏明安略微停顿……这话什么意思?
    苏琉锦拉着他的手,笑着:“好了,跟我一起走,前往我们真正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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