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6章 炎炎其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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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46章 炎炎其凤
    当初项龙骧于河谷败局,在右翼战场全面崩盘、溃兵反卷中军的情况下,以坐纛前压,凭借其无双勇力,一手训练出来的天下劲卒,一度击穿秦军防线。
    但许妄阵中有阵,果断舍弃腹心,以八部合围,分阴阳为界,“无论秦甲楚兵,越线者立杀不赦”,在极短的时间里,建立了包围线。
    然后一层层裹紧。
    其阵滔滔不绝,如长河浩荡。又如巨蟒缠身,终究绞尽了楚军元气。
    项龙骧九次冲阵,皆不能出。
    最后死于割鹿之围。
    是被秦国大军活生生磨死的!
    在那血战至死的那些时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项北无数次地想象过。
    但最后都只有一道留在记忆中的背影。
    那位天下名将,出征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
    最后也无片语归来,只送回一杆盖世的战戟。
    “盖世”二字,即是全部的遗言。
    他明白他必须接在手中,须得将其高举。
    将帅死国,本分如此。强者担责,理所当然。
    时间如车轮飞转,睥睨天下的青年,变成了沉敛模样。
    其时也,北风又起,黄沙漫卷。
    曳地长刀带出来的深壑,无法被流沙掩埋。那锋锐之极的刀意,在滚烫地面结了一层早霜。
    对面不知何来的妖女,带来项北此生最为强烈的危机感。
    他的眼睛瞎了,不再去捕捉光影,见不到世间繁华。
    但心中的城,此刻乌云盖顶。
    他明白这或许是最后的时刻,而他往前行。
    他会如项龙骧一般冲锋。
    盲眼之后声音的世界比从前更清晰。
    辚辚战车声,猎猎旗帜声,内心的声音。
    我曾经不可一世。
    我曾经避他锋芒。
    我曾经欺骗自己。
    我曾经依赖天生的神通!又亲手毁掉了依赖。
    现在,就来验证这一切吧。
    并非验证一路走来的选择是否正确。
    而是验证那个出发时的孩子,是否还有勇气,向人生冲锋。
    项北倒提战戟往前走,魁伟身形投下一道拉长的身影,在滚烫的砂砾上被煎熬:“今以死诀,阁下……当示我以何名?”
    嵌金黑纱的发冠,束缚着他的长发。
    蒙眼的黑色缎带,像剑眉下的阴翳。
    这披挂着黑色嵌红战甲的男人,在广阔无边的沙漠,孤锋迎敌,步如犁庭。
    骄命抬起眼睛,总算有了两分期待:“接下这一刀,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她手中提着的这杆长刀,名为“寒江雪”。
    长杆是竹质有节,更像是一根钓竿,作为长柄来说纤细了些。刀身狭长而冷,不似寻常偃月刀那样阔大凌厉。
    自是妖界名兵,锻材取自一尊大妖的独角。
    持此刀者,乃真妖狸飞云,五个时辰之前,才战死在星渊无相梵境天,死在惨烈的月门争夺战里。尸身为联军夺回……被她取来一用。
    倘若项北还在楚国大军之中,她还需要蜈椿寿帮忙创造机会,寻求战场上一个稍纵即逝的错锋。
    要顾及整个战局,要掂量在左嚣眼皮底下掠夺神通的可能性。
    今以偏师至此,她自然硬桥硬马,正面锻锋。
    她要摘一颗最完美的神通果,并不介意叫项北蓄势到巅峰。
    古老星穹封于一钵,神霄世界自然不见日月。群星也隐,但天象未绝。
    中央天境和凡阙天境的乱战,是四陆五海所眺望的天景。战争中肆意泼洒的流光,亦是今番仰首的惊电。
    至少在地圣阳洲,环境并不黯淡。
    尤其在这一望无际的烈煌沙漠,此地独有的“烈煌石”,会在黑夜来临的时候,将白日储存的阳光释出。
    每每此世陷入长夜,烈煌沙漠却如明灯。
    所以这座沙漠又名“不夜领”,因其冠绝阳洲的恐怖高温,向来生灵绝迹。
    项北选择在这无主之地建立前营,是为了避免触动阳洲势力本就紧绷的神经,也是将“烈煌石”当做一种先期圈占的资源。
    现在大军退潮,这里则像是一座日夜不眠的斗场,等待即将发生的残酷厮杀。
    寒刀挂雪,铁锋燃焰。
    就这样在漫漫黄沙中,他们彼此走近。
    双方的杀气,先于所有的碰撞发生,竟作金铁之鸣,炸出飞泼如雨的火星!
    在滚烫的星子中,骄命驾驭这面容惨白的真妖身体,念动而刀出。
    地圣阳洲非常的炎热,风中带火,砂石滚烫,地面都像是煎出了热油,空气也没来由的干涩……这一刀却泼得寒凉。
    滋滋滋,滋滋滋。
    整个烈煌沙漠都沸起白茫茫的蒸汽。
    骤冷骤热之下,那硬逾钢铁的烈煌石,颗颗炸响,发出清脆的裂声。
    一时倒像是人间仙境一般。有仙气缥缈,仙乐奏鸣。
    项北的心中有一座大城,在内府境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他专门创造的神魂战场。随着他这么多年征战,已经从一处厮杀斗台,成长为永伫元神的杀城。
    剜去了天生重瞳,神魂仍然是他的强项。及至“见我洞真”,元神成就,他亦炼出一尊征天斗地的杀伐元神。
    这时杀城亦结冰,如镜折天光。
    此处三九寒冬何曾飞雪,向来艳阳高照却已凝冰。
    天空有一轮霜冰白日,正散发泠泠寒光,将霜意一层层地涂抹上高墙。
    骄命的刀,变天时,改地貌,摧人心。
    项北感到寒凉刺骨,战戟也结霜,披挂的甲叶仿佛凝固了,一双大手已是乌青之色。甚至于他的思维,也变得缓慢。
    可即便是如此迟缓的思维里,也蔓延出不可抑制的本能恐惧——
    这一刀“寒江雪”,在斩下来的时候,就已经预判了他接下来的反应。让他已经准备好的攻势,根本没有办法展开。
    他尤其有清晰的认知——若是按原本设想的方式来反击……一定会死!
    果然洞彻人心吗?
    传说中的他心通?
    项北双手顿时一错。指骨上的皮肉,一层层炸开——
    快!再快!更快!
    他仿佛听到这具道身筋腱断裂的声音,让大脑纯粹得只剩下一个念头。
    无所谓慢,也无所谓被看穿。
    “啊!!”
    他怒声而啸,终于抬起那盖世的戟。
    杀城裂冰,霜日掩于黑云。
    元神已经脱困,戟锋也迎上了刀锋。
    铛!
    项北被一刀劈进了地底,一路轰隆,分沙裂石三千丈。
    这实在是太清晰的差距体现。
    骄命是以绝巅的眼界,来驾驭洞真层次的妖身,凭借其调教道身的能力,将此身推至洞真极限,直逼陆霜河、楼约那等层次的真人。
    在战前还做了针对项北的道身调整,把项北的元神优势都抹去。
    且又完全洞彻项北的心思,每一刀都斩在先机。
    仅仅一个照面,项北接刀都见险!
    汩汩汩。
    岩浆翻滚。
    火红色的熔流,顷刻填平深壑。
    可在岩浆奔流之中,却有黑烟滚滚。
    拔身足有丈九的项北,以比坠时更快的速度反冲上来,毫无退缩之意,一戟向骄命压下。
    身后虚空是一张张怒吼的鬼面,绕身之黑烟如有灵性般嘶声未止。
    此刻他的力量已经推到了极限,举手抬足空间扭曲,身形已远,身后还留下一长串的烧灼了空间的人形印痕。
    “内贼无死,外贼无侵”,是为吞贼霸体!
    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任何花巧的想法,忘却了一切战术战略,只有一个绝不更改的念头——
    向前压!
    以力之极,势之极,勇之极,来与对手分生死。
    用最纯粹的战斗意志,来应对他心通的洞察。
    属于真妖狸飞云的脸,露出一丝惨白的笑。
    才在阮泅那里进行了神通漏洞的补完,现今在项北这里,又得到一种应对他心通的思路……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你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枝颤果摇霜意冷,骄命抬刀更往前:“吾乃——”
    铛!
    盖世戟已经压上了刀锋。
    铛!铛!铛!
    显现吞贼霸体的项北,高举盖世戟,如抡铁锤锻刀,一路铿锵不止歇。
    他哪里还需要知道对手的名字!
    他心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唯一的念头牵动着他全身的筋肉。坚逾钢铁的意志,释放着他所有的力量。
    嘣嘣嘣!
    筋络绞动弦音紧。
    肌肉簇集如山撞山!
    力本身就是一种美,汗水飞溅也如金珠玉髓。莹莹有光,尖啸排空。
    极致的力量绽放在这烈煌沙漠,你应该相信这具身体——他能拽下天空,他能拔起大地。设使天有把,地有环!
    骄命亲手调教出来的绝顶妖身,连连接锋之下,竟然感到手心作痛。
    甚至于已经虎口见裂,妖血漫红。
    “君之力也,真人无极。以勇对勇,以锋着锋,我持此身输一筹!”
    骄命坦然承认这份不足,主动后退了一步。
    他心通剥夺了对手的战术设计,战斗中的思考布局是她的优势,硬碰硬并不是最好的战斗选择。
    若不是为了见证项北最强的状态,本该用水去承锋,用棉花去着铁。
    刀锋掠过,雪花大如席。
    极寒刀劲凝成的雪,结成天地间层层环转的刀阵,不但压制着此方时空,还把项北外散的劲力都吸纳。
    漫天飘落的雪花,一次次予项北以软绵的微滞。
    无限次的拦截与化解后,霸烈无双的黑甲战将,如同行在深海,一举一动都像是与这片天地对抗……很快便是一身白。
    可他的招式仍然老道,披枷带锁,翻戟如龙。
    虽是困兽,亦每一式都竭尽全力,好像从来都不懂得保留。
    骄命且战且退,一重重地巩固刀围,声音亦如霜落,平静地浸冷其心:“此刀‘留客雪’,劝君惜别离。”
    “狸飞云在孤鹜岭伤情别离,悟得此刀,实有绝顶之姿。可惜她心不够冷,情伤太重,只有真正无情者,才能驾驭有情刀。而这场战争……没有给她走出来的机会。”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一刀有多么强大。我是要跟你说——大家都有很多令人扼腕的牺牲者,你不必为自己遗憾太多。”
    刀光飞转如雕花,骄命声幽意冷:“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勇力,但如果仅止于此,也不足以保住你的军队。困兽之斗,徒呼悲声。我未见悲也。”
    项北蓦抬头。
    侧耳似听心。
    “遗憾吗?”
    “困兽么……”
    绑眼的缎带轻轻扬起。
    “天有穷,地有极……心无疆!此身虽缚,此心何拘!”
    这魁伟的道身,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如群鬼开崖窟。鬼气如沸茶水雾,缭绕其身,冲撞着压身的刀域,发出哐哐当当的响。
    他的速度再一次加快,势不可挡地追近了骄命。
    雪愈急。
    天地白茫茫,几乎叫人不敢相信,这里是烈煌沙漠。
    项北一往无前。
    在一层层刀刮的飞雪中,身上甲片似鱼鳞般被剥落!
    很快战甲便残损,里衣也褴褛。
    那似钢铁浇铸的肌肉上,也留下一道道狰狞血口。
    滚烫的鲜血涌出来,又融化了雪。
    可是他追近了!
    戟锋上转过一抹深青色的流光,按捺了许久的破法青刃,强势剖开了“留客雪”的压制。
    项北的速度更快三分,他的力量更重数筹。
    竟然杀进了刀围,挑开了护身妖法。盖世之战戟,轰到了狸飞云那张苍白的脸上,戟枝宽过她的脸。
    刷!
    关刀寒江雪,尚被分截在外。
    可骄命左手捉雪为刀,仍于千钧一发间,披刀罩面。
    刀锋亦有青芒。
    同样的破法青刃,同样的神通相逢!
    项北的破法青刃被硬生生截断,戟锋青归于白,而后被高抬。
    抬戟的时候他也抬膝,膝上鬼气如铸铁,结成一张獠牙暴凸的鬼面,恰恰迎上骄命的反斩刀。
    铛!
    鬼气开裂,项北也被劈得倒飞。
    “不求诸道,乃用其锋。”骄命拖刀直追:“你对破法青刃的理解,就是这样浅薄吗?!”
    她连刀连斩,在战戟上斩出一连串的火星,在戟锋留下米粒般的缺口,参差成序。
    “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
    她居高临下,不容喘息之机:“你之为将,已占其三,岂有不败?”
    “兵书不是用来背的!”项北连架连退,又一再地试图反击,在倒飞的途中又拉回战戟,在吐血的同时反架其锋:“今若引军十万,同境对垒,我必杀你!”
    轰!
    鬼气与寒气对撞一处,各自炸开。
    “我也想成全你,可惜时不相予,你也不曾珍惜。”骄命斜刀微冷:“今引军来征,不求自全,实属不智。失军万里,独挡此刀。我亦叹之!”
    项北身上的战甲早已零落,发冠也被斩碎,然而披发狼狈如他,却愈见悍勇:“‘仅以身免’是将帅之耻。为将者不能承担自己的责任,只让士卒成为代价。固称枭雄,不可称神将。”
    盖世与寒江雪撞杀到一处。
    项北不断地被斩飞,而又不断地反冲!
    面上的鬼气凝成了实质,为他覆上了一张青面獠牙的狞恶鬼脸。
    唯有蒙住双眼的那一层阴翳,仍然存在着。
    好似云遮月。
    从这一刻起,骄命所清晰感受到的项北的念头,也开始变得断断续续,隐隐约约。
    骄命是从一开始就对项北有十足的了解,而项北是在战斗的过程里,才建立对这个恐怖对手的认知。然后以自己的方式,一再地发起挑战。
    骄命为之欢欣!
    在来寻找项北之前,她其实没有预计破法青刃之外的收获,可项北在战斗中一再给她惊喜。
    “我收回前言——你对破法青刃有自己独特的理解。我亦受益良多!”
    那张鬼面上的青色,是破法青刃的“青”。
    破法青刃的“青”,是“始青”之色,玉清之炁!道门于此源生宝诰,神通也因此显贵。
    项北将其引入鬼气,以之斩向他心通的感知,模糊了骄命的感受。
    这无疑是拓展了破法青刃的应用空间,至于他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割下这块鬼脸后,复刻不难。
    而那鬼雾之迷思,在瞬间的洞察后,她亦不着痕迹地用破法青刃去斩开——相较于项北,她对于破法青刃开发显然更为深入。
    在这个瞬间,她清楚洞悉了项北于“始青鬼面”下紧急构建出来的战术。
    并如庖丁解牛般,斩出了洞彻关键的一刀!
    结束了……
    骄命双眸圆睁!
    即便借身而行,也无法控制这一刻的惊讶。
    她所捕捉到的项北的心念,压根没有发生。她的预判,反成错漏,
    手中寒江雪的刀尖,竟然嵌进了盖世戟的小枝里,项北翻手压过来,以其无匹巨力,将整杆关刀都压进了地面,斩雪透沙。
    然后以戟为竿,撑身而前,一记双膝跪撞,轰在了这恐怖对手的胸前!
    嘭!
    仿如天鼓一声,闷响万里。
    硕果碾成血泥,胸骨竟都凹陷。
    借其身,感其意,同其命,方有这般如臂使指,敢说眺望极限。
    骄命在剧痛之中,仍然精准把握对手的心念,身形已后仰,松开了手中刀,一团混沌的云气,自内而外地炸开——
    形如一个葫芦,护住自身的同时,从中射出凄冷的飞刀!
    此为“斩运葫芦”,是她所独创的杀术,已载入龙宫秘库。
    葫芦以护体,飞刀斩运而后绝命。
    可是她的认知又错!
    她明明捕捉到项北要斩断她手臂的心念,故而弃刀以避,同时用“斩运葫芦”反杀。
    可在实际的战斗中,项北却是贴身而至,根本没有管她的刀,反是青芒笼掌、竖掌为刀,一记贯彻了破法青刃的掌刀,直接破开了混沌云气聚成的葫芦,插进了她的喉口!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
    饶是骄命全程碾压项北,杀得他狼狈不堪,可是被抓到了一个机会,就瞬间被翻盘。
    盖世戟还压着寒江雪在沙雪相融的大地。
    项北未曾有半点大意,跪压在对手身上,双手都举掌刀,如剁肉馅一般,对这具美丽的真妖身体,进行了千万次地斩击!
    只剁得一地的血泥。
    而在这个过程中,骄命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一刻不停地思考——
    他心通的认知,为何频频出错呢?
    如阮泅一般,项北也欺骗了他自己?将真正的战术藏在虚假的战术下?
    绝无可能。
    那一战之后,在等待项北行踪的时间里,她已经专门做了修补,提升了对于“自我欺骗”的堪破能力。
    若是重来一次,阮泅绝无可能完成欺诈。
    在这种自我欺骗的意识游戏里,项北总不可能比阮泅还强。
    笃笃笃笃笃!
    这样的思考和注视,在项北接连几记斩刀,斩碎了她的眼珠之后结束。
    “呼呼……呼!”
    项北双手撑地,毫无形象地躺在了地上,躺在新鲜的肉泥堆里。和着沙与雪,实在是污腻不堪。
    可是他怎样都顾不得了。
    交战的过程虽然短暂,已是他平生最为艰难的挑战。所幸……
    “啪!啪!啪!”
    不紧不慢的掌声响起来。
    未歇的风雪中,真妖狸飞云的身体,又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走到刀戟交错的地方,将自己的寒江雪捡了起来。又一手握住了盖世戟,强行镇压了戟灵的抗拒,便随手往前一扔——
    “接着!”
    便用真妖狸飞云的这具身体,露出了属于骄命的血腥的笑容:“再来。”
    上一刻已经瘫软在地的项北,下一刻便跃身而起,一把握住了自己的战戟。
    本来近乎干涸的身体,又再次奔流血液,沸腾鬼气。
    他侧耳倾听,静静地感受着对手,没有说话。
    “好奇这是为什么吗?”骄命随手抖了一个刀花:“不如我们交换答案?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破解的他心通。我告诉你,为什么我没有死。”
    回应她的,是盖世戟寒亮的尖锋。
    项北仿佛不知疲倦的铁人,在钢铁意志的驱动下,一次又一次地冲锋。永远的全力以赴,永远的锋芒不减。
    骄命的核心神通是命取,效果很简单——“掠夺神通”。
    只要满足命运所予的条件,就能在命运的长河之中,与之交汇,掠夺目标所怀的神通。
    她凭此取得了破法青刃、他心通,以及适履。
    相较于名声极大的他心通,适履神通非常少见,就连《朝苍梧》上都不曾见载。
    它能够被骄命保留下来,定为“自命天府”的核心神通之一,也作为绝巅时的大道,自有其非凡之处——
    “削足适履,本末未必也。”
    在对敌之时,它可以在诸多可能中,演化出一个对于对手有针对性的神通!当然它的前提是“知见”,不能无知而成。倘若哪一次有非常好用的神通,它也可以遵从主掌者的心意,沿用上一次战斗的演化神通,不做新的演变。
    就像这次夺法之战,她针对项北元神强度,演化了能够冻结元神、迟滞神识的极霜神通。
    除此四门之外,还有一个是她生来不改的神通,其名三生。
    “缘尽何用孟婆水,不眠枕上已三生”。
    具体到这门神通的效果,就当下所取用的真妖狸飞云的身体来说——
    “洞真计时以刻”。
    要同时杀死上一刻,这一刻,下一刻的她,才能够真正杀死她。
    “这一刻”的狸飞云已经被项北杀死,“上一刻”的狸飞云,从三生道途中走来。
    迎着项北的暴烈攻势,骄命提刀而进:“无妨,我会自己寻找答案。”
    她当然不会将他心通弃之不用,她仍然会捕捉项北的心念,但并不将这种认知,加入战斗决策。而只作为高上的视角,仔细审视这个名为“项北”的男人。
    此刻关刀对戟,雪锋裂沙。
    两位体现洞真修为的厮杀者,在不断地碰撞之中,席卷成烈煌沙漠上肆虐的两道龙卷。
    三合之后,骄命就找到了答案。
    “有意思!!”
    骄命提刀前斩,有些癫狂地笑了起来:“你的灵魂里有两个意志。”
    “这太有趣!”
    此前她也在知见障中,“死过”一次之后,她的视角更为冷峻,也更清晰地看出问题来——
    原来她是同时在跟两个人战斗,在战斗的过程里,两个人的战斗意志不断切换。
    她刚刚捕捉到前一个人的战术想法,后一个人替换上来,又改弦更张。甚至把前一个战术想法作为陷阱,做二次针对。
    这才是项北戴上始青鬼面,真正想要遮掩的事情。
    所以她才如此的措手不及,接连因“预判”而踩进陷坑。以至在这场战斗中,战死“一刻身”。
    “你很敏锐。短短三合,就能直指真相。战斗才情,令人感叹。”
    项北以戟迎刀,仍如最初那般,不肯退让:“但有的人只要交手一合,就能找到答案。”
    “你跟他们之间,还隔着天骄的天堑。”
    “怎么敢……以‘骄命’为名?!”
    盖世戟带着一座巨鼎的虚影砸落下来!项北的力量在生死厮杀中又有突破。
    轰隆声响中,骄命只是带笑:“你竟也猜到我。”
    明确了战斗真相,摒弃了他心通的反向干扰,这场厮杀又回到她擅长的领域。
    虽则项北两心相替,变幻无穷。
    终究骄命此身,占据绝对优势,只要稳扎稳打,就没有输的可能。
    “当今天下,能让我感到压力的有,能让我感到恐惧的不多。诸天真君尽皆有名有姓,能舍得下脸来挑战真人的,想来没有几个。”
    项北横戟在身前,恰被一刀斩退,双脚在雪地犁出深壑:“我随便猜一猜。”
    这是一场艰难的战斗,他和寄居体内的“前辈”,交替着接掌这具吞贼霸体来战斗。
    每一个战斗意志替上来的时候,都是瞬间将其对于战斗的思考倾泻而出,根本不留反应空间。
    骄命就算已经斩破了鬼面遮掩,念动之间即获悉他们藏在复杂迷障下的想法,也来不及做出针对性布置。
    可对手实在太强。
    下过棋的人都知道,两个人一人一手地落子,反是大不如一个人统筹全局的思考。这中间的差距,甚至可以拉出四五个段位来。
    饶是他和前辈有这么多年培养的默契,几乎能够完全洞彻对方的布局,并加以配合,也只能延缓败势,而无法挽救败局。
    但只要盖世戟还握在掌中,他便相信自己还有战斗的责任。
    “我降格来与你做同境的挑战,借身之时,狸飞云若死,我也死。没有什么舍不舍脸,我已尽量予你公平,给你机会展现。”
    骄命非常的平静:“你猜得很准,那么我也猜一猜……住在你体内的另一个意志,究竟是谁呢?”
    “他必然拥有绝巅的眼界,不然不能同我争锋。”
    “他必然对楚国有深刻的了解,不然不能在你身体里潜藏这么多年……”
    说是猜,仍是凭借他心通。
    用言语触动对手的念头,他心通自然就能捕获足够的信息。
    这一刻她眼中的神情十分复杂,即便是借用狸飞云的身体,这苍白而有些僵硬的脸,也体现出了丰富的表情——
    “重黎平章!”
    当年熊义祯建立楚国,扫平诸蛮。
    其中诸蛮之首,就是重黎氏族,号称是从恶鬼之地走出来,族地为“鬼山”,所以又称“鬼山蛮”。
    而重黎氏族的最后一位领袖,据说是被楚太祖熊义祯亲手搏杀的“大蛮”,他的名字……就叫做重黎平章!
    熊义祯杀死重黎平章后,“杀其王族,夷其祖灵,尽收其族。而后焚文改字,织甲佩兵,乃为一旅,遂成‘鬼山军’。”(见载于《楚书》)
    当年重黎平章也是有着建立蛮国的野望,“聚众百万,雄踞群山,诸蛮拜服,虎豹为驱。登高北视,自号南君。”(见载于《平蛮志》)
    这样的一个枭雄人物,跟楚国有着深仇大恨。灭族之仇,绝道之恨。
    他潜藏在楚国一个贵族少年的体内,必然是有着覆国的阴谋!
    如今他却与项北抵魂而战,共克生死之艰。
    “精彩,精彩!”
    项北张开嘴,却发出粗犷的笑声:“人族知我者都已鲜见!想不到你一位海族的皇主,竟然能够记得我。捕捉到我的名字,就对我有清晰的认知。我这一生虽然失败,放之于历史,也算浓墨重彩!”
    “熊义祯正是在平蛮的过程里,练成炎凤之军,仗此争锋天下。今合项北之身,引炎凤偏师远征,岂非莫大讽刺!”
    骄命在这一刻看到了更清晰的机会——项北可以作为一支回刺楚国中军的枪!
    之后诸蛮反叛,楚国内战,都是太清晰的事件线。
    只要运作得当,重黎平章这份残魂,可以发挥的作用难以估量。
    “重黎平章!”
    “这么多年你都不敢告诉项北你的身份,因为你知道你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迎来最残酷的镇压。你与楚国有不共戴天之仇,生难两立,死必挫骨。”
    “今日项北已经知道你是谁,你不能再蒙起眼睛,装作一切都看不见。他是个瞎子,你不是!”
    骄命暂缓了攻势,给对方一定的思考空间:“既知我名,当知我尊。我以东海嗣君之名,允诺你复国鬼山,重建重黎氏族。翌日光复现世,论功裂土,阁下未尝不可以划南岭自治。如此,也算了却一生遗憾!”
    知其心者奉其珍。
    在争夺人心的战场上,他心通实在是太妙的神通。
    可惜项北立时就主掌了身体,让重黎平章的意念,不再为骄命所见。
    而这也导致另外一个结果——
    寒江雪之锋,项北不能再当!
    正是凭借和重黎平章的默契配合,他才得以对抗骄命的他心通,在骄命的攻势下坚持这么久。
    随着骄命叫破重黎平章的名字,这场本就差距明显的厮杀,天平终于无可避免地倾倒。
    哪怕骄命已经收力,他也频频被斩翻在地。
    可是他也一次次地站起来。
    几番力竭,频频败局。
    饶是他心如钢铁,亦不免自觉锈蚀,意疲心牢。
    就到……这里了吗?
    “是的。就到这里了。”骄命现在对重黎平章的兴趣,远高于项北,因而耐心也削减许多:“把重黎平章放出来,我可以留你性命,让你见证楚国历史改写的关键篇章。”
    可惜项北已经完全听不到骄命在说什么。
    或者说,骄命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耳边,但都在耳边流走。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他只记得那个伟岸的身影。
    那个人对他说——
    “项氏门第,其兴于我,其成于你。”
    骄命的他心通,反反复复捕捉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
    向也称名天骄的项北,在无可挽救的败局下,可怜到一再地用这样一句话自我催眠,以此获得继续战斗的力气。
    她终究开始感到无趣。
    若不是想要完整保留这具身体,交给重黎平章,此时战斗已经结束!
    但饶是有这番顾忌,她也一刀一刀,如雕花般雕刻最后的结局——刀锋一层层削剥的,正是项北的意志。
    这是个精细的活计,她稳住了这杆名刀。
    于项北这是灵魂凌迟之痛!
    他挥舞着盖世戟,尚还保留了章法,可是很多动作都已经变形,瞧着错漏百出。
    真是个坚硬的人。骄命心想。但也仅止于此。
    这时风雪微滞,远远有异动靠近。她以刀压戟,挑眉远视——
    那是一杆大旗,旗面飘扬在风雪中。
    一人,一马,一杆旗。
    就这样纵马驰骋,向此处冲锋,
    那掩旗的大雪被甩开,旗面的绣字才清晰可见。
    上书,车骑将军项!
    掌旗者……
    韩厘。
    河谷之战的罪将……韩阙之子!
    当初的韩阙正是河谷战场上的楚军右翼统帅,其贪功冒进,擅猎秦旗,反被秦军击溃。而后又在秦将疾如流火的进攻下进退失据,当场崩盘,从而引发全军大溃。
    其人也是项北所说的那种“仅以身免”的将军。右翼覆军,而他弃甲逃脱。
    虽然战后去了妖界赎罪,发誓永狩妖土。楚人忆及河谷,仍不免一次次将他摆上茶台。
    “韩厘!”
    项北从那咬牙忘我的状态中惊醒,已知来者的身份。
    “你是我亲卫营统领,我已命你全营回撤——你敢抗命!”
    最后四字,他已声色俱厉。
    韩厘此行,毫无意义。
    他的修为……只是神临。
    很艰难才走到神临。
    此等修为,在小国已是国柱,在天骄云集的楚国,只能说“可堪一任”,可生于韩氏败将之家,想要洗刷家族耻辱……却太不够看!
    而这修为,已是他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许多次舍生忘死,才得以成就。
    其是大楚好男儿,没必要浪费在这里!
    韩厘一手举旗,一手执缰,向此处驰行。
    “昔者河谷败,韩氏凋。我父裸身入妖界,诸贤避我如粪土!”
    “本已自绝于楚,洗剑而待刎颈。”
    “是项将军!”
    他将手中的车骑将军旗高举,让项北的将军名号,在烈煌沙漠飘扬。
    “项将军不以韩氏怯懦,仍然引为亲信,付以重任,乃有今日之韩厘。”
    他将大旗压下来,便以此作为骑枪,向着那处他根本看不明白的战场冲锋。
    “韩厘今以死报。”
    “是我父报项龙骧元帅,我韩厘报项北也!”
    漫天风雪白茫茫,楚旗似火,赤马如炬。
    刷!
    一抹刀光掠过,韩厘连人带马带旗,俱都裂分。
    一霎混于黄沙,被风雪推远。
    驭使着狸飞云的妖身,骄命面无表情。她只是在从容不迫的对项北灵魂的削割中,抽空斩了一刀……顺便的事情。
    人族多壮士。但在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的沧海,这样的牺牲每天都有发生。
    “啊!啊!!”
    项北发出怒兽的吼。
    但骄命的刀,是何等坚固的笼。
    一次次的碰撞,换来的只是鲜血纷飞,道身见裂。
    “这具身体不止属于你,爱惜着用——”骄命说着,又挑眉。
    辚辚车声,猎猎旗声。
    风雪呼啸的远处,有一架战车驶来。
    车编百人,独见一身。
    站在车上的那个人,手中提刀,身上披甲,赫然正是伍晟!
    驾驭这辆炎凤战车,俨似千军万马冲锋。
    “项将军!”
    他在战车上扬刀,蓄势对骄命:“我思来想去,战场上哪有让主将断后的道理?”
    “今为君佐,当死君前。”
    “我妄动也,朱虞卿代我!”
    轰轰隆隆的一辆战车,轰轰烈烈地向骄命冲来。
    而后车架散,人架裂。
    只有一抹殷红,在沙雪之地,留痕数点。
    无意义,毫无意义的战死。
    曾经观河台上留名,现今却无意义的散于风雪之间。
    项北欲断后以全军,可是他想要保护的人,却先为他而死。
    他不畏惧任何一场战斗,但无法面对这样的结果。
    “骄命!骄命!”
    他嘶声而吼。
    “听到了,听到了。”骄命波澜不惊。
    削割这个坚硬的灵魂,既是为重黎平章腾出身体,也是等待破法青刃最完满的状态。
    她又拧眉:“没完了吗?”
    轰隆隆隆!
    这次真个是千军万马。
    数十辆战车,几千匹策马,在一望无际的烈煌平原铺开,席卷了风雪。
    “朱虞卿你罪当其死!”
    项北遍身尽血,已经是一个血红的人形,还在与骄命的刀锋对抗,却在对抗中怒吼悲鸣:“你违抗军令,轻率丧师。对不起楚国,死后无得受祭!”
    章华台枢官朱虞卿,在当先一架战车上昂身而立,掌分风雪。
    猎猎衣袍作鼓响。
    “朱虞卿才浅德薄,死后无须受祭。但是将军——楚国需要一个活着的项北,而非一张空设的灵位。”
    “我问众将士……是要抗命随我救将军,还是遵从军令,回撤后营。”
    “从我者,八千人。”
    他抬起眼睛:“回军者是优秀的楚卒,从我者是我大楚好男儿!”
    八十辆炎凤战车和两千匹策马所结成的军阵,在飞沙走石又飘雪的烈煌沙漠,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
    向骄命扑落!
    这本书正在完结的过程里。
    大大小小的坑,我要一个个填过去。书里很多的角色,最后总归要有个交代。
    同时不是所有的交代,都要由主角来完成。他也不可能强行关联每一条线。
    我想这些“交代”,才是对读者负责。
    周五见。
    ——
    感谢书友“dhghjgghh”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53盟!
    感谢书友“大风吹什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54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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