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福利院」

    出租车在道边停下，这里位于神户的山侧，六甲山上一片基建设施老旧的町目。
    出现在真澄面前的，是一座上了年头的建筑群，院被斑驳掉漆的白色墙围绕，墙上满布孩子的涂鸦。
    大门口的牌子上写着「野路菊福利院」，光泽黯淡。
    他微微皱了皱眉。
    神户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当年的阪神·淡路大地震，神户市区受灾尤其严重。在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前，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就像白纸一样，被轻易地撕开，揉碎。
    灾后，满怀坚强的人们在废墟上重建城市，正因如此，神户的城建格外崭新。
    这片街区似乎当年侥幸避开了强震，但也因此，错失了复兴新建的机会。
    夜色下，建筑物的阴影仿佛有生命一般起伏，孤零零地蜷缩在六甲山一隅。
    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神代凛音从口袋里摸出钥匙，站在福利院的铁门前，颤抖着指尖对准锁孔，然后才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真澄顺势推开门，跟着凛音的脚步走进院里，墙边有一排显然受到悉心照顾的盆栽，盛开着他不知道名字的花朵。
    福利院里的空间并不大，塑料滑梯，沙场，秋千……几样游乐设施将院子里堆得拥挤，上面有反复使用过的痕迹。
    这里，就是神代她曾生活的地方吗？
    走进室内，亮着灯的房间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干净的榻榻米散发出蔺草的味道。
    十几个孩子静悄悄地围坐在房间四周，垂着头沉默不语的样子，简直跟郊野路边的地藏佛像没什么两样，真澄被这股有如守灵般的沉重氛围吓了一跳，踩下榻榻米的脚步稍微重了些。
    坐在最外边的几个孩子察觉到脚步声，立刻回过头，见到神代凛音的一瞬间，扬着稚嫩的脸，纷纷张大嘴巴，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凛音姐姐！是凛音姐姐回来了。”
    “凛音姐姐，你听我们，刚才婆婆突然就昏倒了……”
    “怎么办凛音姐姐，婆婆她……”
    好几个孩子焦急的叫声重叠在一起，根本听不清楚了什么。
    “——嘘——嘘！”
    里面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女孩子蹙着眉毛，朝他们用力发出嘘声，“你们，不要打扰前田医生给婆婆诊治。”
    听了她的话，真澄这才注意到跪坐在床褥旁，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与他面前的老人：一头花白短发，满脸皱纹，真澄端详着她的睡脸，那皱纹给人很慈蔼的印象，想必是个性格温和的人。
    与此同时，刚才那名女孩子缓缓起身，蹑手蹑脚地跑到凛音身边，向她详细报告了发生的情况。
    是在九点二十分左右，在厨房为孩子们准备明天早餐的佐藤婆婆，突然毫无征兆地晕倒在地，刚发现时，孩子们急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给神代凛音拨去了电话，然后才有比较成熟的大孩子，想起附近诊所的前田医生。
    即便早过了看诊时间，但人命关天，前田医生还是十万火急地赶来了。
    前田医生今年四十岁，自己开着一间诊所，被这片街区的大家所熟识着，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大夫。
    他跪坐在床褥前俯下身子，专注地查看佐藤婆婆的情况，先是拿听诊器抵在她的胸口检查心跳，接着又用掌心看看是否发烧，时不时翻开眼皮。
    众人都不禁屏住呼吸，噤口不言，包括凛音和真澄在内也不例外，不知不觉，少女又悄悄地握紧了他的手臂。
    等待的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检查完毕后，前田医生取下听诊器，转过身，对房间里的两个成年人出他的诊断。
    “别担心，情况并不严重。”
    “那是……”
    凛音依旧吊着心脏，不过握着手臂的指尖有稍微松懈，不再那么绷紧。
    “过劳。”
    “是年岁大，体质虚弱，又操劳过度导致的，还有一点贫血。”
    “与其昏厥，其实应该是睡着了。”
    躺在床褥上的老人确实均匀地呼吸着，听了医生的话，房间里的凝重气氛这才缓缓消解。
    “虽然并不是什么大病，但也不能忽视。”
    话虽如此，得知佐藤婆婆并无大恙的消息，凛音明显松了口气，手指悄悄放开了。
    万幸不是什么大病。
    不过，居然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回过神来，凛音想起自己在出租车死死抓着真澄的手臂，毛细血管透过肌肤传递着热量，感觉自己的脸热得快要烧灼起来了。
    结果只是虚惊一场。
    “和睡眠不足也有很大关系，上了年纪，精神比较衰弱。你们让婆婆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能太操劳，否则真的会出大问题。”
    “嗯，我知道了，非常感谢您。”
    “那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联系我。”
    “辛苦您了，谢谢前田医生，我送您出门。”
    大大的声线，两个成年人和十几个孩子一同向医生道谢的场景有点壮观，前田医生见此摸着鼻子笑了笑，拎着医药箱离开了，凛音负责送医生出门。
    真澄也从房间移步到走廊，让那位老人好好休息，正要去找凛音，却被几个男孩围住了脚步。
    “叔叔，你是谁？”
    留着寸头的男孩一脸纳罕地抬头看他。
    “喂，凉介，他个子这么高，你叫叔叔肯定会挨揍的，应该叫大哥哥。”
    旁边的戴眼镜孩声提醒他，不过走廊这么静，无论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哦。”叫做凉介的寸头男孩木讷应了一声，接着问：“大哥哥，你是谁？”
    “呃……”真澄微微抽动嘴角。
    “大哥哥是凛音姐姐的男朋友吗？”
    现在的孩子这么早熟吗？真澄诚实地摇摇头，“不是。”
    “那是朋友吗？”
    朋友？他和神代的关系算朋友吗？
    或许应该算熟人？
    真澄仔细想了想：“这个嘛，我和神代她只是在同一间咖啡店工作──”
    “——是繁星吗？”
    凉介稚嫩的脸倏地绽放喜色，兴致冲冲地打断了他。
    “嗯，是，你怎么知道？”
    “凛音姐姐和我们过，她现在是繁星的代理店长，一个月能赚六十万呢，是真的吗？”
    六十万円？真澄哑然失笑，开什么玩笑，繁星的净利润能有这些吗？
    虽然神代凛音是他父亲钦定的正牌继承人，但和他一样，拿的也是死工资。自己是25万，神代甚至还没自己高，只有20万円。
    不过——
    被孩子澄澈无邪的视线仰望着，真澄不由的别过视线，叹息着道。
    “不是。”
    “诶？”凉介错愕，旋即涨红着脸反驳道：“你骗人，凛音姐姐亲口和我们的，叔叔你是大骗子！”
    旁边戴眼镜的男孩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凉介，心挨揍。”
    “的确不是六十万。”
    真澄摇了摇头，接着：“是一百万呢。”
    “一……一百万！”
    凉介的声音有点颤抖，虽然他年纪尚，但也知道这是多大的数字。
    “没错，工资也会涨的对吧？一开始是六十万，因为工作出色，现在就是一百万了。”
    “不愧是凛音姐姐，好厉害！”凉介的脸上重新露出喜色，轻易就取信了真澄的法，“原来咖啡店这么赚钱，我以后也要当咖啡师。”
    “这么就有梦想了吗？”真澄笑了笑，“真巧，我就是繁星的咖啡师。”
    “——骗人。”
    凉介撇了撇嘴，“凛音姐姐和我们，繁星的咖啡师是一个和婆婆一样，人很好的叔叔。”
    “那是原本的咖啡师，我是上周新入职的。”
    “真的？”
    “骗你是咖啡豆。”
    凉介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浅浅点头，又扬起脸问他。
    “那……你可以教我做咖啡吗？”凉介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你想当咖啡师？”
    “嗯。”他用力点点头，“当咖啡师就可以像凛音姐姐一样，赚很多很多钱。”
    “想买什么玩具，就买什么玩具。”
    真澄暗暗笑笑，是很童真的愿望。
    但凉介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不禁收敛笑容。
    “还有，有了钱的话，就可以拿去还爸爸的债，这样爸爸就不用为了躲那些很凶恶的叔叔，把我放在福利院了。”
    “我就可以和爸爸一起回家了。”
    “爸爸他只要还清赌债，就会回来接我，我相信他！”
    到这里，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低和失望，但又隐隐充满对未来的期待。
    悲伤和喜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居然可以纠缠在一起吗？真澄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现实被扭曲的错觉。
    “你想回家吗？”
    “想。”凉介毫不犹豫点点头，但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过我在福利院过的也很开心。”
    “凛音姐姐每周都会带很多礼物来看我们，会买我想要的漫画给我，上个星期，她还送了我最喜欢的坂本日常漫画。”
    “如果我能挣到钱的话，我也要像凛音姐姐一样，买好多好多礼物送给大家。”
    他看着面前的孩子露出满怀期待，无怨无尤的表情。
    “我也想帮助福利院。我知道婆婆经常为钱的事情发愁，我之前偷听到她和薰姐姐，要不是凛音姐姐一直向福利院捐款，院里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如果我也能赚钱的话，福利院就能过得更好了，婆婆也不用这么辛苦。”
    真澄默然，原来凛音一直有在向福利院捐款，想想也是，野路菊福利院被判定为2级，来自自治体的福利拨款很少，如果不依靠接济，是很难维持的。
    “所以……你可以教我做咖啡吗？”这次，凉介的语气带着有点心翼翼的试探。
    沉默片刻后，真澄轻声对凉介道。
    “抱歉，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
    “谁让你刚才叫我叔叔。”
    “啊？可……可你是大人，大人怎么能和孩子计较。”凉介顿时气恼道，这次就连旁边戴眼镜的男孩苦苦劝他「心挨揍」也不顾了。
    不过他也没有任性地大发脾气，而是像河豚一样鼓起脸颊，直勾勾地盯着真澄看了十几秒，接着像泄了气似的皮球，叹息着声道：“气。”
    “是凛音姐姐的话，就不会这么气。”
    “好吧，好吧。”真澄装模作样地大叹了口气。“看你这么坚持，我就给你个机会。”
    “等你上中学，我可以允许你来我们店里打工，到时候我手把手教你做咖啡。”
    “真的？”
    “真的。”真澄点点头，又弯下腰，朝他伸出拇指，“我们拉勾。”
    “好！”
    一大一，一粗一细，两根手指勾在一起。
    勾指起誓。
    “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想了想，凉介又马上改口道：“一千根薯条。”
    “薯条？”
    “嗯，因为我最喜欢吃薯条了。”
    凉介由衷地露出笑容。
    “大哥哥虽然有点别扭，但好像不是坏人，所以我就大发慈悲，不那么残酷地惩罚你了。”
    “但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就欺骗孩子！不守承诺！”
    “好好好，我知道了。”
    这么答应了他，看着仅仅因为这个，就喜上眉梢的凉介，真澄在心底深深叹息，蓦地想起一首诗。
    宫泽贤治的《不畏风雨》。
    自己不是喜欢诗的文学青年，唯独这首诗在高中毕业多年后，依旧记得很清楚，大概是这位文豪和自己同姓，天然流露出些许亲切，所以记忆深刻。
    真澄静静垂下眼睫，环视一圈福利院的这些孩子们，不知怎的，喉咙好热。他用有点嘶哑的声音，在心里悄悄道。
    “快点，再快一点，快点长大吧。”
    你要好好长大，不要输给风，不要输给雨。
    不输给冬雪，也不输给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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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畏风雨》
    作者：宫泽贤治
    不怕风
    不怕雨
    不畏寒冬酷暑
    总有强健的体魄
    没有欲望
    不生气
    一直静静地笑着
    每天只吃一些糙米，味噌以及少许的蔬菜
    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
    耳闻目睹就已足够
    然后不会忘记
    在山野的松树林下的树荫里的茅草屋里
    就已足够安身
    假若东边有生病的孩子
    我便会前去看望
    西边人家的母亲因干活而劳累
    我会上前帮她背着成捆的稻草
    南边若要有垂死之人
    我便会给他不用害怕
    假若北边居住的人发生争执
    我便会耐心劝解他们
    太阳高照，大旱成灾时我会因此而伤心泪
    在酷暑炎夏里遇见寒潮，我会因此而心急如焚
    大家都叫我傻瓜
    可我却不求赞扬
    也不会将苦恼挂在心头
    我想成为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