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4章 刘备的谎言

    徐州城外三十里，苍山负雪，朔风卷着碎琼乱玉，在枯林里打着旋儿呼啸。
    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枯枝被火星燎得噼啪作响，一脸疤痕的刘备拢了拢篝火，火星子溅在他粗布的袖口上，他却浑然不觉。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一半映在跳跃的火光里，一半隐在沉沉的暮色中，刀疤从眉骨斜斜划到下颌，平日里瞧着狰狞，此刻倒被火光揉出几分模糊的温和。
    篝火腾起的瞬间，暖黄的光晕漫开，照亮了蜷缩在对面的玉。
    她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青布短打早被风雪浸得半湿，紧紧贴在单薄的身上。
    双臂死死环着膝盖，脊背弓得像只受伤的兽，身子还在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那抖，不是因为山坳里砭骨的寒意，也不是因为亡命途中的惊惧，而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浸满了血泪的悲伤。
    她没有哭。
    不是不够痛，而是那个总爱摸她头顶、笑着叫她“丫头”的叔父，那个在数九寒天里将她从冰河里捞出来，用裹着棉袄的胸膛焐热她冻僵手脚的暖心大叔，曾蹲在她面前，用粗糙的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子，一字一句地：“玉啊，眼泪这东西，是弱者的退路。咱军机处的人，流的血能染红江河，就是不能轻易掉一滴泪。记住今日之耻，他日百倍还之，才是正道。”
    叔父的声音还在耳畔，可那个宽厚的背影，却永远倒在了州牧府的血泊里。
    是她的错。
    是她带回的情报，出了纰漏，才让军机处折损，才让视她如己出的叔父，得个尸骨难寻的下场。
    玉咬着嘴唇，唇瓣早被冻得发紫，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滔天恨意，只余一片死寂的苍白。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刘备的声音打破了山坳里的沉寂。
    他将火堆拨得更旺些，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饭团——那是从驿站仓皇出逃时顺手揣的，此刻早已冻得坚硬如铁。
    他把饭团搁在离火苗寸许的地方炙烤，白蒙蒙的寒气遇热升腾，很快便在他眼前凝成一层薄薄的雾。
    玉抬起头，那双往日里灵动如鹿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
    她看着刘备，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要给我叔报仇。”
    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像是淬了冰的刀子，能划破这漫天风雪。
    “报仇？”刘备闻言，微微摇了摇头，火光映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语气里却满是无奈，“你怎么报仇？是提刀去杀了诸葛珪，还是闯进军营斩了司马防？”
    他顿了顿，看着玉骤然绷紧的脸，又道：“如今徐州城早已被他们牢牢攥在手里，城门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盘查得比筛子还严。他们既已识破了你的身份，此刻只怕早下了海捕文书，画影图形捉拿你。你现在回去，不是报仇，是自投罗网，白白送了性命。”
    “我们能逃出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刘备的声音喑哑，带着几分后怕。他这话，半真半假。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带着玉从州牧府后宅的狗洞钻出来时，身后还响着厮杀声和兵刃相击的脆响。路上，他早已编好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辞。
    他今早他出门捡柴，不过是转了个山弯的功夫，回头便见驿站被黑压压的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刀光剑影里，他吓得魂飞魄散，只能躲在林子里，眼睁睁看着官兵将驿站翻了个底朝天，连一片瓦都没放过。
    他猜着玉他们定是出了事，便揣着一颗心，悄悄潜回了城。
    恰逢州牧府内乱，府里府外杀声震天，他趁着混乱，顺着后宅那处隐秘的狗洞摸了进去。
    巧的是，刚进府就撞见了陈六，他跟着陈六七拐八绕，这才找到了失魂魄的玉。
    这套辞，有因有果，有惊有险，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毫无破绽。
    玉果然没有怀疑。
    她本就沉浸在叔父惨死的悲痛里，心神俱乱，再加上刘备确实是冒着性命危险救了她，这份恩情，足以让她放下所有戒备。
    此刻被刘备一语点破困境，玉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怔怔地看着火堆，火苗跳跃着，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过了半晌，她才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几分水光，带着三分祈求、七分茫然，望着刘备：“大叔……我现在心很乱，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强忍着没掉泪，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刘备深吸一口气，胸中那盘棋，终于走到了关键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