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百合茯苓霜

    西山风波过去两日，汴京城内依旧秋阳明媚，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寒意，悄然渗入砖缝瓦檐之间。
    味真馆并未开张营业。
    戚萝将那块“今日歇业”的木牌挂了出去，自己则坐在后院的杌子上，就着天光，仔细筛着新买回的茯苓粉。
    那日从西山回来，梁绾郡主府的马车后脚便又跟来一辆青绸车，下来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管事，捧着两只沉甸甸的锦盒。
    “戚姑娘，郡主吩咐，一点压惊的微物，请您务必收下。”
    一盒是上好的官燕和一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另一盒，却是满满当当的各式名贵药材，其中就有一大包质地坚实、色白如雪的云茯苓。
    “郡主厚爱，民女实在…”戚萝刚要推辞，那管事便微微躬身打断。
    “郡主特意嘱的告知姑娘，方才那些用心不良之人，郡主自有办法应对，您只管宽心。”
    管事完，行礼告退。
    戚萝摩挲着那包沉甸甸的茯苓，心下了然。
    这不是简单的抚慰，更是郡主态度的宣示。
    她将那包茯苓取出，其余的仔细收好。
    这份庇护太过厚重，需得做出对得起这份心意的东西。
    茯苓需细细打磨成粉，过筛百遍，直至粉质腻如轻尘，方能入口即化。
    这活计极耗耐心，戚萝却做得一丝不苟。
    石磨轻缓的转动声，筛子富有韵律的沙沙声。
    阿桃的身体还需将养，坐在一旁的凳上，帮着挑拣一些百合干，时不时担忧地望一眼巷口。
    那日郡主的雷霆之怒显然已初现端倪，据率先发难的是工部主事千金，其父次日便被御史参了一本“治家不严、纵女行悖”，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而那几家曾与冯掌柜过往甚密的粮行、炭铺，也莫名遭了官衙格外“关照”，盘查得鸡飞狗跳。
    风声鹤唳之下，三圣巷倒是显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连往日最爱在巷口嚼舌根的婆子们都安静了不少。
    午后，院门被轻轻叩响。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宋修。
    他今日休沐，未着官袍，只一件素色襕衫，更显身姿清挺。
    手中提着一包刚出炉的核桃酥，目光先在戚萝沾满茯苓粉的手指上，继而看向她沉静的面容，眼底的忧色才稍稍褪去些许。
    “看来是无恙。”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劳公子挂心，虚惊一场。”戚萝起身净手，请他入院坐下，又沏了杯清茶。
    阿桃乖巧地递上核桃酥，便借口去灶上看药，避回了屋内。
    宋修并未过多寒暄，沉吟片刻，低声道：“郡主出手，暂时压住了明面上的风波。冯敬堂近来称病，闭门不出，其名下产业也收敛了许多。”
    他指尖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下“赵三”二字。
    “但此人，恐不会善罢甘休。赌坊近日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似是北边来的亡命徒，阿呆蹲守了几日，只探得他们与赵三密谈数次，内容不详。”
    水迹很快蒸发，字迹消失无踪。
    戚萝的心微微沉了下。
    北边来的亡命徒…
    这已远超商业倾轧的范畴。
    “我这边，郡主府明日会有六名丫鬟过来，是学艺。”戚萝道，“或许是郡主另一重保全之意。”
    有郡主府的人常在此处，宵之辈动手前也得掂量几分。
    宋修眸光微动，点头：“确是妙棋，只是…”
    他顿了顿。
    “人多眼杂，你自身也需更加谨慎。尤其饮食起居，入口之物，务必留心。”
    这话点到即止，戚萝却听懂了更深层的担忧。
    郡主府送来的人，也未必全然铁板一块。
    “我明白。”她颔首，“正好，今日试做茯苓霜，最是安神固本，公子若不嫌弃，稍后带些回去给夫人尝尝。”
    话间，茯苓粉已筛妥。
    戚萝取来清晨熬好、滤得澄清的牛乳，又备了少许蜂蜜和一点点研磨极细的盐。
    将茯苓粉缓缓调入温热的牛乳中，以火慢熬，用竹匙朝着一个方向不停搅动，防止粘底结块。
    灶膛里火舌温柔舔着锅底，锅内乳白色的浆液渐渐变得浓稠，散发出混合着茯苓独特土腥气和牛乳醇香的温暖气息。
    待火候恰到好处，调入蜂蜜和那一点点几乎尝不出的盐，盐能吊出甜味，更能引茯苓药性下行归经。
    她将熬好的茯苓霜盛入白瓷盅，表面刮得平平整整，撒上一撮方才阿桃挑拣出的、撕成片的干百合瓣。
    “公子尝尝看。”她将一盅递给宋修。
    宋修接过，瓷盅温热熨帖着掌心。
    他舀起一勺，霜体细腻滑糯，入口是极致的柔润，茯苓的微涩被牛乳的醇厚与蜂蜜的清甜完美中和，尾调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咸，更衬得滋味层次丰富，咽下后，喉间只余满口清香与宁和。
    “很好。”他放下瓷勺，眼中是真实的赞赏，“母亲定然喜欢。”
    “能合夫人口味便好。”戚萝微微一笑。
    次日清晨，郡主府的六名丫鬟准时到了。
    为首的叫云鬓，约莫十七八岁，模样周正，行事稳重，一看便是丫鬟里拔尖的。
    另一个叫丹霞的，眉眼灵动，未语先笑，看着活泼些。
    其余四人则稍显拘谨，垂手立在后面。
    戚萝早已收拾出一块敞亮的区域，摆了长案和必备的厨具。
    她并未急着教授具体菜式，只让她们先从头学磨米浆。
    “欲做佳肴，先识食材。米浆是许多点心的根基，磨得匀细，火候到位，方有后续的千变万化。”
    着演示了一遍如何泡米、如何控制石磨的转速与水量。
    丫鬟们起初有些轻慢，觉得这活计粗笨。
    待自己上手，才发现那石磨沉重难推，水量稍多便稀薄，稍少便干涩卡顿，磨出的浆液粗细不均。
    云鬓沉静，默默调整着力度与节奏，虽慢却稳。
    丹霞则有些焦躁，额角沁出汗珠，磨出的浆液却总不尽人意。
    另外四人更是手忙脚乱。
    戚萝并不斥责，只偶尔出声点拨一两句关键，更多时候，是亲自一遍遍演示那枯燥的旋转动作。
    院里只剩下石磨规律的“咕噜”声和细微的喘息声。
    歇息时，戚萝将昨日熬好的茯苓霜分给众人。
    “磨浆最耗心神，这茯苓霜安神健脾，大家都用一碗。”
    瓷白的碗里，乳白的霜体润泽可爱，百合瓣如舟轻覆。
    丫鬟们心翼翼尝了，那细腻温润的口感和恰到好处的甜意，立刻驱散了疲惫，连带着看这位未来师傅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真切的信服。
    云鬓吃完，恭敬地将碗洗净放好，低声道：“谢姑娘赏。”
    丹霞也咂咂嘴，笑弯了眼：“姑娘，这比府里厨房做的甜汤还好吃呢！”
    戚萝看着她们，目光温和却通透：“点心吃食，到底，不过‘用心’二字。火候、用料、手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日后你们便知。”
    一整日，院里都弥漫着米香与茯苓的清芬。
    直到日头西斜，才将丫鬟们送走。
    喧闹散去，阿桃一边收拾着狼藉的灶台，一边声道：“姑娘，那个叫丹霞的，歇息时总爱四下张望，还旁敲侧击问许多咱们铺子的事…”
    戚萝擦着石磨的手顿了顿，嗯了一声。
    随即道：“馆中杂乱，你病体初愈也须得防着吹冷风，今晚便在后院歇息。”
    夜幕悄然下。
    远处，更夫梆子声遥遥传来，三更天了。
    万籁俱寂之时，味真馆临巷的窗棂下，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墙而立，凝神倾听着馆内早已沉寂的声息。
    一只骨节粗大、布满旧疤的手，轻轻按在了腰后冰冷的刀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