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铅之心（下）

    “来，试试看，心烫。”
    野猪肉在篝火上滋滋作响，油脂滴溅起零星的火花。而等到猪肉彻底烤好时，已经入夜，林间原本的血腥与秽物味道被清理过，现在只剩下了肉香与淡淡的烟熏味。
    弥拉德切下一块还冒着热气的里脊肉递给奥菲。
    她接过肉块，指尖与滚烫的油脂接触时也没有瑟缩。学着弥拉德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吹了吹气，然后心地咬下一口，细细咀嚼。
    “味道如何？”弥拉德期待地问。
    “挺难吃的。调料放太多了…”
    奥菲的腮帮子高高鼓起，嚼了半天也不见吞下口中肉。
    这块来自房屋大的公野猪的肉……肌纤维粗壮得需要用力撕扯，每一下咀嚼都像是在和其搏斗，牙齿都能清晰感受到肌肉束之间坚韧的结缔组织。
    弥拉德在此前试吃过一块，知晓女孩的评价确实完全客观没带一点多余的感情。抱着侥幸心理递给女孩，得到的不出意外是这种评价。
    “而且也没压住腥臊味，肉质也很柴。不过这不是你的问题，是肉本身的。你应该是特意选择了这只在林地里占据主导地位的野猪作为猎物，却没有将口味纳入考量。为什么？”
    艰难地咽下第一口肉，奥菲继续咬下第二口。
    弥拉德想了想，，“嗯…因为我想在你面前表现一番？”
    火光映照着奥菲的脸。因为费力咀嚼，那张平日里冰冷疏离的面容此刻正生动地鼓动着，倒是显出几分有如稚童的可爱。
    “表现，”她含糊不清地重复，直到终于咽下第二口肉，“如果是指实力…在征讨王储时我也知晓了你的强大，没必要表现自己。这不通。”
    话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咀嚼第三口烤肉…看来这女孩是真的缺魔力了，以至于饥不择食，把这难吃的食物吞吃下腹。
    摇曳不定的火光在奥菲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妆容，泛着油光的唇更是因此而闪烁……看上去相当诱人。
    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弥拉德迫使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正烤制的肉上，免得烧焦成一团黑漆漆的炭。
    “那不一样的。”
    弥拉德用岩棍轻轻拨弄着篝火，火星如萤火虫般簌簌升起。
    他的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火声中显得格外温和，“在战场上展示力量是为了胜利和生存。但今天这只野猪……”
    篝火突然爆开一个火花，映亮他泛红的耳廓。
    弥拉德之所以选择这头体型巨大的野猪，是想告诉奥菲他能为她猎到最凶猛的猎物……现在想来这个想法满是孩童般的任性与不成熟，满脑子只想着最大的最引人注目的，却没思考过是不是真的合适。
    “今天的这头野猪……你就当我是在向你展示善意吧。”
    吞吞吐吐半天，弥拉德还是没把那个幼稚的理由出口，“不接受怜惜与悲悯的话，简单的善意可以么？”
    “还是很不通。但如果这是你最终的回答，我不会深究。”
    奥菲停下撕扯肉块的动作，专注地望向他。火光在她淡色的眼瞳里摇晃，好似冬夜湖面上突然亮起的渔火，“下次，带只野鸭就好。”
    就算第一次共进晚餐的体验这么糟糕，她还是愿意和自己有第二次机会？
    按照洛茛的理论，这应该离接受自己差不了多少了……吧？
    一股热流在弥拉德胸腔内酝酿翻涌。他以前从来没觉得讲明自己的心意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在战场上直面魔物的王储他不曾退缩，但面对眼前的女孩，出最简单的“喜欢”似乎都变成了无法负担的重量。
    “其实，我……”
    他的十指交叉，慢慢绞紧。有那么一瞬间弥拉德都想过揉捏史莱姆凝胶来缓解心中时刻增长的焦躁，但非常可惜那东西被他放进了保险的箱子里。
    “那个灰白毛的家伙，今天没跟着你？”
    奥菲突然的发问让弥拉德怔了怔，片刻后才意识到她是在洛茛。
    “洛茛的话…她今天有要紧事在工坊里忙活。”
    “她太弱了。没办法在后续的王储之战中生存。我也看不到你必须将她带上的理由…你也很中意她的身体吗？”
    弥拉德正欲出口的话，被奥菲突如其来毫无铺垫的质问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深处。
    “…什么？”
    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问，”奥菲的语气依旧平缓，听不出有什么感情，她撕下肉条，放进嘴里咀嚼，“你也很中意她的身体吗？”
    …是嫉妒吗？亦或者是埋怨？
    弥拉德想从那双通透的眼眸中看到一些情绪，但他没有成功。恍若无垢白百合的瞳孔中只有纯粹的探究心……在奥菲看来可能只是问了一个类似于今天吃了什么的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是”，那无疑就是在奥菲面前承认自己是只觊觎女孩身体的轻浮之人。
    “不是”，那又像是在贬低洛茛的魅力。那可是他最好的朋友，怎能如此不尊重对方？
    更重要的是…弥拉德自忖从未用那种眼光看待过洛茛，在他心里洛茛就是洛茛，是可以托付后背的挚友，也是异父异母的妹妹。
    她的性别，她的身体，都不在考虑范围内。
    弥拉德疑惑不解，“为什么要这么问？”
    “……哦。”
    奥菲盯着他那张困惑的脸好一会儿，就连嘴里的肉都忘记继续嚼，“那我换个法。她对你来，是不是非常重要？”
    “嗯。”
    毋庸置疑的回答，弥拉德没有任何犹豫。
    “那就不要让她上战场。你比她强那么多，她就应该对你言听计从。因为在战场上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来。我能成为佩特罗为数不多的生还者，不是因为我很幸运也不是因为我聪明到能造魔枪。只是单纯地因为我很强。”
    听到她的理由，弥拉德哑然失笑。强者就该命令弱者，这近乎于弱肉强食的观念……本质上却是她展露出的，为数不多关心周围人的发言。
    “我没办法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哪怕那确实是合乎逻辑的选择。但有时候事实其实不怎么讲逻辑。”
    弥拉德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他摇了摇头，
    “毕竟你看，不管是龙之王储，还是巴风特，洛茛都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那两颗子弹，我和龙之王储的鏖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吸收周围魔力的不死性会让你也没办法恢复…而那只巴风特更是有机会逃之夭夭，让受害者增加数倍。”
    他的目光越过篝火，仿佛能从中看到那个扛着魔枪，笑得没心没肺随时随地都能掏出一两句烂话逗他发笑的灰发女孩。
    “……强大的定义又不只有一种。洛茛的强大在于她能等候一个最不可能的时机，找到那个唯一能决定胜负的裂隙，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那枚子弹上。比起听从我命令的士兵，我觉得能与我并肩作战，互相信任的伙伴更加重要。”
    “伙伴。”
    奥菲低声重复着这个词。
    弥拉德知道她自在深宫里长大，未曾接触过外界。
    而第一次踏出宫殿，所目睹的就是魔物攻城之时，血腥残酷的屠宰场。每个人都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殚精竭虑，争夺为数不多的资源……她能养成这种看法也并不奇怪。
    弥拉德心里那股想要告白的冲动，慢慢地淡了下来。
    洛茛的那些计划和思路，终归是用来针对普通的女孩的。对面前这位公主殿下来，可能根本派不上用场。
    或许唯有时间。
    时间能让她再度理解这个世界，让她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只有掠夺和被掠夺，也能让她那颗冰封已久的心，慢慢地，慢慢地，重新学会如何感受温暖，如何去信任他人。
    “野鸭的话…”弥拉德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如果你想吃，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的野鸭很肥美，而且肉质很嫩。”
    奥菲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下次带我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