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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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峥先下车。
    黑色皮鞋在地面,发出一声不重却很实的声响。
    西装笔挺,领带松了半指的缝,他随手脱下外套搭在手臂上,袖口露出一截冷白的腕骨。
    顾朝暄从副驾下来。
    她抬头看看山影,又低头瞟了一眼他那身正装,忍不住在心里生出一种不清的荒诞感。
    登山道口新装了感应灯,脚步一靠近,灯一点点被点亮,照出一段干净的石阶。
    路边多了醒目的指示牌:“文明游览”“注意防火”。
    唯一没变的是夜色。
    “走吧。”他。
    皮鞋踩在石阶上,轻微的回声顺着山道往上荡。
    她跟在他侧后方半步,帆布鞋在石梯上,摩擦声干净、轻快,却比少年时收敛太多。
    那年,他是穿着薄夹克、牛仔裤、运动鞋领她上山的。
    夜里风大,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催她:“顾朝朝,你快点”,嘴上嫌她慢,脚步却总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停一停,等她追上。
    现在,他穿得更正式,身段更挺拔,连背影都透着成年男人的稳与沉。
    可走路时那种不自觉留出的半步距离,仍和当年一模一样。
    让她永远不用追得太辛苦,又永远知道自己没被丢下。
    途中经过一个卖亭。
    卷帘门半拉着,一盏暖黄色的灯挂在门檐下,店主打着哈欠,靠在椅子上刷手机。
    陆峥停了一下,从货架上拿了两瓶常温水,扫了码,转手递给她一瓶。
    “拿好。”
    瓶盖已经被他扭松了,她只需轻轻一拧就能打开。
    石阶渐渐变陡。
    陆峥走在前头,下意识放慢了半步,侧身让出一点位置。
    指尖在空中顿了顿,他没多想,手就已经伸了出去——
    那是这些年刻在骨头里的反应:路不平,她在,他就去牵。
    顾朝暄恰好抬起头。
    视线在那只伸到面前的手上停了一瞬,又很快从指节上一掠而过,重新回脚下的台阶。
    她没有伸手。
    好一会,陆峥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指节微微一僵,悬在半空的手没再往前,只静止了一两秒,便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他偏过头,看向一侧的山坡。
    路边的松树长得极好,树干被夜色裹成一截一截的深影,针叶在风里细细作响。
    他盯着那片看不真切的树冠,眼皮缓慢地眨了好几下,仿若要借这个动作,把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措硬生生按下去。
    ……
    路边的树长得比从前茂密,树干粗了一圈,枝桠往外伸得更开。
    叶被风吹成一层,踩上去柔软、干脆,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她忽然开口:“这段以前没这么宽。”
    陆峥“嗯”了一声:“前年扩过一次。护栏也换了。”
    他语气很平淡,犹如在一件和他毫无关系的市政工程。
    可他们都知道,这条道曾经承载过什么……那次他半夜把她从操场“拎”出来,一路开到香山,嘴上嫌她麻烦,心里却哪怕多打一阵喷嚏都要盯着。
    再往上,视野慢慢开了。
    可以看见夜色下摊开的北京城,灯火像被撒了一把碎金,散在远处的平面上。
    那天的日出、那次的感冒、那张在急诊打点滴时被偷拍的照片……一幕一幕,像被翻旧账一样,安静地浮上来。
    靠近半山腰的观景台时,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木平台。
    栏杆和地板都是新的木纹,却仍旧是原来的位置——
    卡在两片山林之间,正对着东方那一块空。
    “当年,我们在这儿坐着。”陆峥。
    顾朝暄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脑子里却浮现出截然不同的画面——
    那时她缩在石台边,穿着他给的外套,脚下同样是一双帆布鞋,鞋边被露水浸得发潮。
    他坐在一旁,腿长得没地方搁,只好别扭地蜷着。
    她靠着他肩膀骂风大,他假装嫌弃,却一点点把自己往她那边挪,让她少挨一点山里的凉。
    如今,再站在同一方天地里,他身上的西装剪裁利,袖口规矩地扣在腕侧;她仍旧是帆布鞋和宽松卫衣,却不再是那个可以不顾一切往他怀里撞的顾朝朝。
    风从山坡那端卷上来,拂过她的耳侧,把她的长发轻轻吹乱了一点。
    她下意识抬手压了压,指尖碰到自己有些冰凉的耳垂。
    夜色将她整个人勾勒得更瘦,眉眼却比当年更加清晰。
    两人并肩靠在栏杆旁。
    一城灯火静静铺在脚下,夜与黎明之间那层最薄的灰正在一点一点被东方最浅的一抹亮推开。
    有些东西还是一样——
    这座山,这条路,这个观景台,远处慢慢亮起来的天际线。
    有些东西却早已不再一样——
    他不再是可以为她翘课、夜里开车带她去看日出的大院男孩;
    她也不再是可以随便感冒、随便闯祸、随便“你很烦”的顾家姑娘。
    少年时,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躲避一个即将到来的处分、一段不出口的心意;
    此刻,他们再一次站在这里,只能直面那些已经发生又无法重来的岁月。
    ……
    那一晚,他们得不多。
    偶尔有几句,也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话。
    “水还够吗”“累了就坐一会儿”“风大,往里站站”——轻飘飘在山风里,很快就被吹散了。
    更多的时候,是各自安静。
    她靠在栏杆边,看着东方那一线亮慢慢被撕开,从灰白,到淡金,再到被第一缕阳光点燃。
    光从远处的楼群顶端一点点爬上来,越过天线、屋檐、立交桥,最后到他们脚边。
    下山时,路已经不黑了。
    晨练的人三三两两往上走,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回头多看了一眼这对看起来有些突兀的组合:一个西装革履、神情冷淡的男人,一个穿着卫衣帆布鞋、眼里还残着一圈没睡醒红意的女人。
    陆峥走在外侧,偶尔侧身,让过迎面而来的路人。
    快到山脚,他问她:“困吗?”
    “有一点。”她。
    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那种云淡风轻。
    “等会在车上睡会。”
    “好。”
    ……
    回城的路上,车里同样安静。
    北京的早高峰刚要起势,环路上的车一辆辆挤上来,喇叭声、刹车声在车窗外缠作一团。
    她侧着头看窗外,手机屏幕在掌心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谁也没话。
    快到谢家门口时,他把车速压得更低了一些。
    车停。
    她解开安全带,拎起自己的包,手放在门把上,又顿了顿:“陆峥。”
    他“嗯”了一声,看向她。
    “……再见。”她。
    没有提长安一会,也没有提日出,更没有提任何“以后”。
    陆峥点了点头:“进去吧。”
    她推门下车。
    清晨的风横着吹过来,把她卫衣下摆吹得轻轻一翻。
    她抬手把发丝别到耳后,低头往里走。
    ……
    顾朝暄走的那天,谁也没得到一个通知。
    首都机场凌晨的灯永远亮得过头。
    登机口前的玻璃把跑道灯光拉成一条一条发白的线,广播声用一成不变的腔调念着航班号。
    她拖着登机箱站在队伍里,手机最后一次震动,是航空公司的值机提醒短信。
    北京和巴黎有七个时的时差。
    那边还在昨夜,她这边已经是清晨。
    飞机抬头冲进云层时,城市的灯一点点缩成一团,最后被云雾吞掉。
    漫长的十几个时,白昼被压缩成舷窗外一块反复变换的灰蓝。
    她时睡时醒,合上眼,是老宅昏黄的灯光和姥爷的咳嗽;睁开眼,是舱内柔和的顶灯和陌生人起的呼吸声。
    地时,舱门一开,外面的冷气夹着不熟悉的湿意灌进来。
    巴黎的机场和北京不一样,同样的高顶和金属支架,却多了几分慵懒的散漫。
    广播从普通话换成了法语和英语,语速快得像在追赶什么。
    她顺着人流往外走,在出口那块牌子密密麻麻的接机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CéCile。
    女孩高高地站在人群边缘,黑色长风衣,半截牛仔裤露出一段细白的脚踝。
    五官深一些,鼻梁挺直,眼窝略深,却带着一双典型东亚的黑眸,眼尾略略上挑,笑起来时弯成一弯月牙。
    那种一看就是华裔混血的漂亮,相貌张扬,却被她用简单干净的妆容压得很温柔。
    她举着的接机牌上写的不是中文名字,而是用黑色马克笔写的:NOelle。
    那是她在巴黎读书时用的名字,课堂点名、论文封面、学生卡上都是这个称呼。
    顾朝暄拖着行李刚走近,还没来得及开口,CéCile先一步冲过来,一把把人抱住。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
    怀抱收得很紧,紧得顾朝暄被撞得往后一步。
    下一秒,她感觉到肩膀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CéCile的声音在耳边发抖:“NOelle,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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