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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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般若怔怔望着蔺青阳的尸体。
    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面青唇白,身躯残破,不再是那副虚伪温润的样子,眼睛里漆黑的火焰也彻底熄灭。
    他死了。
    真的死了。
    她走上前,心地蹲到他身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颈侧脉搏。她其实不会探脉,只是学着别人这样做。
    指尖下的皮肤很冷,毫无生气,很像埋在衣箱最底下被遗忘太久的丝绸。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掠过他的身体,他身上这件青衫被血染红了大半,胸口处横亘一道狰狞可怕的裂伤。
    她推了推他,一寸也推不动。
    死人当真好沉好沉。
    她仰起脸来,视线迷茫转过一圈,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他死了吗?真的死了吗?就这样死了?”
    南戟河正色颔首:“死了。当真。放心罢。”
    他皱眉望向蔺青阳的尸首。
    无论此子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来到这里,在他手无寸铁、只身一人踏进十方俱灭杀阵时,已经注定要死。
    心甘情愿也好,愿赌服输也罢。
    终究都是死。
    南般若慢吞吞点头,垂眸望向尸身。
    她不明白。
    像蔺青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命来赌?他凭什么以为她和她的家人会相信他所谓的“诚意”?
    他太擅长谎了。
    以至于无论他什么,她都不信。
    就算这一世她的父母当真好好的,就算他守信把她送回来,她也只会认为是阴谋。
    “蔺青阳……”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
    死掉的蔺青阳,长得好看,气质温和,不会谎,也不会害人。
    “你还是死了比较好。你看,死掉的你,多好啊。”她轻声呢喃。
    身后有人担忧地唤她:“般若?”
    南般若恍惚抬眸,冲着南念一笑开:“阿兄,我没事。”
    南念一抿着薄唇,冷声开口:“不需要有半点内疚,蔺青阳罪有应得,活该伏诛。”
    她赶紧点头:“我知道。”
    “走吧,别耽误叔伯们收拾场地。”他伸手拉她起来,“都很累了。”
    南般若懂事点头:“好。”
    十方俱灭杀阵消耗巨大,众人都累得不轻。主阵的南戟河更是身心俱疲,撑刀的手都在隐隐发抖。
    行出两步,南般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尸首。
    南念一知道她在想什么:“会好生安葬他。”
    “嗯。”南般若点了点头,轻声叮嘱:“记得把他胸前的伤口缝一缝,整个脏腑都露在外面了。”
    “知道了。”南念一弯起眉眼,揉了下她脑袋,“我们般若真是个好姑娘。”
    南般若在心中悄悄纠正:不是好姑娘,是个好寡妇。
    *
    战斗掀开的泥层散发出浓烈的土腥味道。
    脸颊微凉。
    南般若抬眸一看,原来又下雨了。
    与昨夜一样,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银白雨丝,顷刻便连成一片,噼噼啪啪敲打在瓦檐。
    蔺青阳的尸体被搬到廊下。
    不让尸身淋雨已是仁至义尽,无人理会掉在泥地里的婚书。
    大雨很快就将这封婚书浸透,一丝一丝红色渗出来,褪色成一张苍白揉皱的纸。
    “般若?”南念一轻声唤她回神。
    南般若视线离开了那纸泥泞的婚书。
    她记起前世。
    前世蔺青阳终究还是给她补了一场大婚,双方亲人都在泉下,登上金台拜过天地之后,他便将两纸婚书掷入火炉烧掉了。
    今生他倒是亲手将它递出。
    南般若并不同情蔺青阳,她只是可怜这张婚书。
    倘若它做了别人家的婚书,一定会被好好珍藏起来。
    南念一叹道:“蔺青阳这厮,倒是死得干净利,临死也没什么废话来恶心人。般若,你心里若是有哪里不通达,千万出来,莫要独自神伤。”
    南般若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穿过拱门,她忽地停下脚步。
    “……阿兄?”
    南念一垂眸:“怎么了?”
    “你方才,什么?你重复一遍。”南般若蹙起眉心。
    南念一温声道:“我,若是你心中念头哪里不通达,千万出来。”
    “前一句。”
    南念一迟疑:“……蔺青阳那厮,倒是死得干净利?”
    “还有。”
    “也没什么废话来恶心人。”
    南般若呆立原地。
    半晌,她嗓音微涩地开口:“从他出现,到他死,他一句话也没有?”
    南念一略微回忆:“是。”
    那句“可否允我进来”是在门外喊的。
    从他转过照,踏入杀阵,直至战死,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
    “轰隆!”
    巨大的雷声碾过头顶屋檐。
    南般若身躯不自觉战栗,暴雨扑打在廊外,却仿佛浇了她一个透心凉。
    自始至终,蔺青阳不话,不还手,一味挨打。
    父亲逼得他步步倒退,看起来笨重,迟滞。
    不话,笨重,迟滞——好眼熟的特征!
    “不好……”南般若牙关颤抖,“阿兄,我感觉很不好。快,回去看看!”
    她疾疾转身,自己差点绊倒自己。
    南念一及时拎住她的胳膊,一面带她返回前庭,一面蹙眉问道:“什么意思?你怀疑他不是蔺青阳?可是母亲已经验明正身,确是蔺青阳无误。”
    南般若抿紧双唇,眸光微颤。
    “但愿是我感觉错了。”
    *
    踏入前庭,暴雨已倾盆砸,人声掩在雨声之中。
    父母叔伯仍在庭院善后。
    这一场大雨来得太是时候,层层水气覆到冰凉铁甲上,疲累之余,更令人再添一重厌倦——只想卸了甲,躺进温暖干燥的被窝。
    南念一扶着南般若,匆匆穿过廊道。
    “般若?”
    南戟河拄刀回望,眉眼浮着些罕见的散懒,“不去歇息,回来做什么?”
    南般若快步扑到蔺青阳的尸体面前。
    他被搬到了廊下长椅上,檐外雨如瀑,溅湿了外侧的青衫,一片片深青与暗红血渍交织,衬得他的肤色如霜雪一般白。
    南般若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抓住他衣襟。
    重重往下一拽——
    “唰啦。”
    尸体惨白的胸膛蓦地撞入她的眼帘。
    除了心口那道可怖的横切裂伤之外,他身上密密分布着大新伤——都是杀阵造成的伤痕。
    寒湿的空气浸入死人的伤口,一处处泛着不祥的白。
    “没有。”南般若喉咙发紧,“没有。”
    南念一问:“没有什么?”
    南般若颤声:“没有伤。”
    洞房时,她用金刀划的、刺的那些伤,一处也没有——即便修为再高,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也不可能在两三日之内彻底消失无踪。
    南般若后背发寒:“他不是。快,告诉阿父阿母,他不是!”
    南戟河、天枢闻讯而来。
    “他不是什么?”
    天枢弯下腰,再次用力抠了抠尸体耳后,又用食指与中指的指骨捻过尸体鼻骨、眉骨、下颌骨。
    天枢盖棺定论:“这脸是天然的,没有错。”
    “他是蔺青阳,但不是与我洞房的那一个!”南般若牙关隐颤,“他是禁域里的鬼面人,他也是蔺青阳。”
    南戟河皱眉:“什么意思?”
    南般若指着尸体:“这一个,是这一世的蔺青阳。重生归来的,是另一个蔺青阳。”
    她的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他是本体回来的。他把另一个他自己,弄成了这样……”
    不会话,笨重,迟滞,听命行事,甚至主动送死。
    就像个傀儡一样。
    南戟河三人面面相觑,半懂不懂,心底已开始隐隐发寒。
    南般若心头冰凉,目光悚然:“……阿父阿母,此刻府中防御,是否最为薄弱?”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变得凝重。
    此时此刻,府中禁制法阵尽数已经催动,残局还未收拾。十方俱灭大阵损耗甚大,人人精疲力竭——正值青黄不接、难以为继。
    “不好!”
    众人瞳孔猛烈收缩。
    蓦然回望前庭,只见照倾塌,暴雨肆虐,泥水横流。
    “轰隆——!”
    雷光撕裂天空,霎那间,整座破损府邸亮如白昼。
    狂风掀动两扇敞开的大门。
    “吱——嘎——吱——嘎——”
    南般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目光艰难穿过白茫茫雨幕和倒塌的照,颤颤望向两扇大门之外。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昨夜恶梦,竟在此刻成真。
    暗夜暴雨之中,蔺青阳浑身湿透,像鬼一般提起脚步,前一霎还在对街,闪电再次划亮,他已出现在她家大门前。
    暗夜……暴雨……浑身湿透的人影……像鬼一般提起脚步……前一霎还在照外……闪电再次划亮……他已静静立庭院正中央。
    噩梦与现实,在她眼前彻底重叠。
    “轰隆!”
    惊雷直劈人心,廊下众人倒吸凉气,下意识回头去望那具苍白的尸首。
    尸体分明还好端端躺在那里,庭院里却出现了另一个蔺青阳。
    此情此景,当真如同恶鬼降临,追魂索命。
    “铮——铮铮铮——”
    无数兵刃直指廊外。
    寒气覆满铁甲,覆满刀锋。
    “轰隆!”
    又一道雪亮电光划过,这一次蔺青阳没有继续往前瞬移,而是缓慢俯下身,伸出冰冷的手指,从遍地泥泞之中捡出那纸婚书。
    暴雨已将它彻底浸透,大红朱砂渗无可渗,褪色成一张苍白揉皱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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