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燃烧的道，决绝的路

    虾仁回到泥坑旁时，洛青霜正用剑支撑着身体试图爬出。
    “别动。”虾仁声音沙哑，俯身将她重新按回坑底。他的双手沾满尚未干涸的血迹，在墨绿瘴气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们……”洛青霜的目光在他手上的血。
    “死了。”虾仁简短回答，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张泛黄的古旧兽皮地图铺开——这是从白辰储物戒中找到的，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天南大陆各处暗影阁据点和魔教活动区域。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最终停在一个被血色标记圈出的位置：青云山脉。
    “暗影阁联合魔教三大分坛，七位元婴后期、两位半步化神，布下九幽锁天阵。”虾仁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三日后，他们将血祭青云宗十万弟子，开启九幽通道，接引魔界大军降临。”
    洛青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十万弟子……包括她的哥哥，包括从看着她长大的师叔师伯，包括那些和她一起练剑、一起偷溜下山买糖葫芦的师弟师妹……
    “不可能……”她喃喃道，“护山大阵呢？青云宗的‘万剑凌天阵’传承上古，就算化神亲至也能抵挡三日——”
    “阵眼被叛徒破坏。”虾仁指向地图上一处细标注，“三长老，云海宗暗子，三日前已潜入青云宗，在护山大阵核心埋下‘破阵锥’。”
    空气死寂。
    只有沼泽气泡破裂的噗噗声，和远处不知名妖兽的低吼。
    洛青霜的嘴唇在颤抖，眼泪无声滑。她想起离开宗门前，三长老还慈祥地摸她的头，“霜儿下山历练要心”。那个教她第一式剑法的老人，竟是三百年前就埋下的暗子？
    “我们现在……离青云宗多远？”她抹去眼泪，声音却已恢复坚定。
    虾仁看了一眼地图比例：“七十六万里。”
    “三天，七十六万里……”洛青霜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就算我们全盛时期日夜不停飞行，也需要五天。”
    “所以不能飞。”虾仁收起地图，目光投向沼泽深处，“天南大陆有三条上古传送古道，其中一条‘地脉古径’的入口，就在这沼泽之下五百丈。”
    “地脉古径？”洛青霜一愣，“那不是传中早已坍塌的上古遗迹吗？”
    “没完全坍塌。”虾仁从白辰的储物戒中又取出一枚玉简，“暗影阁这些年一直在秘密修复部分路段，用来快速调动魔教兵力。白辰的任务之一，就是看守这片沼泽下的‘第三节点’。”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神色：“玉简记载，从第三节点到青云山脉附近的‘第七节点’，传送只需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
    洛青霜眼中燃起希望，但随即意识到什么：“节点必然有重兵把守，以我们现在的状态……”
    “杀过去。”虾仁站起身，将染血的外袍脱下，换上一件从白辰储物戒中找到的黑色劲装。衣服略大，但他用腰带束紧后，竟有几分肃杀之气。
    “虾仁。”洛青霜抓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掌心滚烫得不正常，“你的状态不对。你的眼睛……”
    虾仁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时，那抹隐约的赤红已经消退：“我用了秘法压制伤势，无碍。”
    他在谎。
    洛青霜能感觉到，他体内有两股力量正在激烈对抗——一股是混沌青莲种的纯净生机，另一股则是狂暴、混乱、充满怨恨的黑暗能量。后者的气息，竟与那日传送阵中化神魔尊的力量有几分相似。
    “你用了燃魂血符，对不对？”洛青霜声音发颤，“那不是普通秘法，那是魔道禁术，燃烧神魂和生命本源换取短暂力量，用多了会彻底堕入魔道！”
    虾仁沉默片刻，轻轻抽回手。
    “青霜。”他看着她的眼睛，“如果必须在堕入魔道和眼睁睁看着你、看着青云宗十万同门去死之间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前者。”
    “可是——”
    “没有可是。”虾仁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从我踏入修真界那天起，我就发过誓，绝不再让重要的人死在我面前。师父死了，师兄生死未卜，现在我身边只剩下你。如果连你都保护不了，我要这道心何用？要这长生何用？”
    洛青霜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刻的虾仁，陌生得让她心悸。不是因为他眼中的决绝，而是因为他话语深处那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走吧。”虾仁弯腰，用未受伤的左手将她背起，“抓紧我，地脉古径入口有禁制，需要混沌之力才能开启。”
    他单手掐诀，混沌青莲种的波动扩散开来。沼泽淤泥开始旋转，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虾仁纵身跃入，身影消失在墨绿色的泥浆中。
    下坠。
    黑暗。
    耳边是地脉能量流动的轰鸣。
    洛青霜紧紧抱着虾仁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背上。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高得不正常，心跳快得如同擂鼓。每一次心跳，都有一股黑暗能量试图冲击他的心脉，又被混沌青莲种强行压回。
    “虾仁……”她轻声唤他。
    “嗯？”
    “如果……我是如果，”洛青霜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能量流动的轰鸣淹没，“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你不要为我入魔，好不好？”
    虾仁的身体僵了一瞬。
    然后他：“你不会死。”
    “我是如果——”
    “没有如果。”虾仁的声音冰冷而固执，“我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就算与整个世界为敌，就算要逆转轮回、颠覆天道，我也会把你找回来。”
    洛青霜闭上眼睛，眼泪浸湿了他背后的衣衫。
    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了。
    这个男人的心，已经在仇恨、责任和失去的恐惧中，绷紧到了极限。任何一根稻草，都可能让他彻底崩溃，或者……彻底堕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突然一实。
    虾仁地，单膝跪地缓冲冲击力。洛青霜从他背上滑下，看向四周。
    这是一条宽阔得惊人的地下通道，通道由某种发光矿石构成，散发着幽蓝色的冷光。通道两侧每隔十丈就立着一尊石像，有人形，有妖兽形，每一尊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气息。
    地脉古径。
    “这些石像是上古守卫，但能量早已耗尽。”虾仁站起身，从储物戒中取出几枚夜明珠抛向前方，照亮了通道深处，“白辰的玉简，从这到第三节点控制室，有三里路，有十二处陷阱机关，但都有标注解法。”
    他牵着洛青霜的手，开始谨慎前行。
    第一处陷阱是地刺阵。虾仁按照玉简记载，以特定步法踏过七块地砖，地刺悄无声息缩回。
    第二处是毒雾喷口。虾仁取出一面从白辰处得来的令牌，在墙某处凹陷一按，喷口闭合。
    第三处……
    走到第六处时，洛青霜突然拉住虾仁。
    “等等。”她盯着通道前方一处看似普通的转角，“那里有东西。”
    虾仁凝神感知，却什么也没发现。他的神识因伤势和燃魂血符反噬，感知能力已大幅下降。
    “是‘影魔’。”洛青霜压低声音，“魔教培育的暗杀生物，无形无质，能潜伏在阴影中。我的剑心虽然受损，但对‘影’的感应还在。”
    她从发间拔下一根玉簪，轻轻一弹。玉簪化作一道流光射向转角阴影处。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入冷水的声音响起。阴影扭曲，一道模糊的黑色人形显出身形，发出无声的嘶吼，随即消散。
    “影魔通常成群出现。”洛青霜脸色凝重，“这里至少还有三只。”
    虾仁点头，右手抬起，掌心浮现一团灰蒙蒙的混沌能量。他将能量球轻轻抛向空中，能量球炸开，化作无数细如牛毛的灰色光丝，洒向通道每一个角。
    噗噗噗——
    连续三声轻响，三处阴影中，影魔被光丝逼出、剿灭。
    “走。”虾仁收回能量，脸色又苍白了一分。这种精细的能量操控，对现在的他负担极大。
    两人继续前进。
    接下来的陷阱和守卫，都在玉简记载范围内。一炷香后，他们来到一扇厚重的青铜大门前。
    门上刻着复杂的阵法纹路，中央是一个凹槽，形状与白辰的令牌完全吻合。
    “节点控制室就在门后。”虾仁将令牌按入凹槽。
    青铜大门无声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控制室不大，只有十丈见方。但此刻，室内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具尸体——全是暗影阁和魔教的修士，修为最低也是金丹后期，最高甚至有一位元婴初期。
    而这些尸体中央，站着一个浑身浴血的人。
    那人背对他们，手中提着一柄断了一半的长剑，剑身还在滴血。他身上的白色道袍已染成暗红，多处破损，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柄宁折不弯的剑。
    听到开门声，那人缓缓转身。
    虾仁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哪怕已经过去十几年，哪怕这张脸比记忆中多了风霜、多了沧桑、多了数道狰狞的疤痕，他依然能一眼认出。
    那是他在青云宗最魄时，唯一没有放弃他的人。
    是那个在他被所有人欺辱、被视为废物时，偷偷给他塞丹药、深夜教他剑法、对他“你心中有火，只是尚未点燃”的人。
    是他名义上的师兄，实际上的——师尊。
    洛青休！
    “师……兄？”虾仁的声音在颤抖。
    而现在，那个曾经温和清瘦的师兄，此刻浑身浴血，左眼一道狰狞的伤口几乎将眼球劈成两半，右臂不自然地扭曲着。但他的右眼依然明亮如星，在看到虾仁的瞬间，闪过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欣慰、痛惜，以及一丝……难掩的愤怒。
    “虾仁？”洛青休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这位是……”
    他的目光在洛青霜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
    “哥哥！”洛青霜已经扑了过去，紧紧抱住洛青休完好的左臂，眼泪夺眶而出，“我终于找到你了！”
    “霜儿……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洛青休的声音带着严厉，目光重新回到虾仁身上时，那份痛惜更深了，“还有你，虾仁，你的气息……你用了燃魂血符？”
    虾仁低下头，不敢直视洛青休的眼睛。
    在这个人面前，他永远都是当年那个躲在角里、被所有人欺负的瘦弱少年。在这个人面前，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都会瞬间崩塌。
    “回答我！”洛青休的声音陡然提高，震得控制室墙簌簌下灰尘。
    “哥，你听我——”洛青霜想要解释。
    “我问的是他！”洛青休打断妹妹，一步一步走向虾仁，断剑的剑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虾仁，抬头看着我。告诉我，你体内的魔气是怎么回事？那些血煞怨念是怎么回事？当年我教你‘剑心澄明，以心证道’，你就是这么证的？”
    虾仁依然低着头，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他没法回答。
    他怎么能告诉师兄，为了活下去，为了复仇，为了救他妹妹，他已经踏上了那条不归路？
    “师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青云宗……危在旦夕。三日后，暗影阁要血祭全宗……”
    “我知道！”洛青休厉声道，“我就是为了毁掉那批破阵魔雷才来的！但这不是你堕入魔道的理由！虾仁，看着我——”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虾仁的肩膀。
    那一刻，虾仁体内的混沌之力本能地想要反击，但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任由洛青休抓着自己，任由那股熟悉的、温和而坚定的灵力探入自己体内，探查他千疮百孔的道基、探查他神魂深处那抹盘踞的黑暗。
    洛青休的脸色越来越白。
    “你……”他的声音在发抖，“你已经用了两次燃魂血符？你的道基已经出现‘魔痕’？虾仁，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再用第三次，就会彻底入魔，永世不得超生！”
    “我知道。”虾仁终于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平静得可怕，“师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个屁！”洛青休第一次在他面前爆了粗口，抓住他肩膀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你以为入魔是什么？是力量强大？是快意恩仇？我告诉你，入魔是失去自我，是变成只知道杀戮的怪物，是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会亲手杀死的疯子！”
    “那也比眼睁睁看着你们去死强！”虾仁终于吼了出来，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师兄，当年师父死了，你告诉我‘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我活了，我拼了命地活，从炼气到筑基，从筑基到金丹，再到现在的元婴！可我还是保护不了任何人！师父死了，你生死未卜，现在连青霜都因为我身受重伤！如果力量需要代价，那我付！如果入魔能换来我在乎的人活着，那我入！”
    控制室内死寂。
    洛青休看着眼前这个满眼血泪的师弟，看着他眼中的疯狂与绝望，看着他体内那股随时可能爆发的黑暗力量，终于松开了手。
    他踉跄后退一步，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哥哥……”洛青霜上前扶住他。
    良久，洛青休重新睁眼，眼中只剩下疲惫和深深的无力。
    “告诉我，你的计划。”他看着虾仁，声音恢复了平静，“你带着霜儿找到这里，不会只是来见我最后一面。”
    虾仁深吸一口气，抹去眼泪，走到控制台前。
    “地脉古径虽然第七节点被毁，但第六节点到第七节点之间的‘古径残段’还在。如果我们把这批破阵魔雷，全部埋设在第五节点到第六节点之间的古径里，然后在这里引爆——”
    他的手指在地图某处重重一点。
    “炸塌整段古径，引发地脉潮汐。潮汐所过之处，所有阵法禁制都会暂时失效，包括九幽锁天阵。届时我可以强行开辟一条临时传送通道，虽然只能维持三息，但足够将我们三人送到青云宗主峰。”
    洛青休盯着地图看了很久，很久。
    “代价呢？”他问。
    “地脉紊乱百年。”虾仁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我的混沌青莲种会暂时枯竭，修为可能跌金丹。”
    “不止吧。”洛青休冷冷道，“以你现在的状态，再动用那种程度的空间之力，第三次燃魂血符的反噬会直接引爆你体内的魔痕。到时候，你会彻底入魔。”
    虾仁沉默。
    “所以你的计划，是用你自己的命，换青云宗一线生机？”洛青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如果能换师兄和青霜活着，值了。”
    “值个屁！”洛青休突然暴怒，一拳砸在控制台上，金属台面深深凹陷，“我当年救你，教你，不是让你今天来替我送死的！虾仁，你给我听好了——”
    他一步上前，抓住虾仁的衣领，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青云宗十万弟子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我洛青休的弟子，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堂堂正正的战场上，而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牺牲自我感动天地！”
    虾仁怔怔地看着他。
    “师兄……你还是……把我当弟子？”
    “废话！”洛青休松开他，转身走向那堆积如山的破阵魔雷，“当年我没认你，是因为我自己都自身难保——剑门门主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我若公开收你为徒，你活不过三天。但现在……”
    他回过头，对虾仁露出了一个久违的、温和的笑容。
    “既然你都叫我师兄了，那我就认你这个师弟。听着，虾仁，计划照旧，但我们换一换——我来引爆魔雷，开辟通道。”
    “不行！”虾仁和洛青霜同时惊呼。
    “你是剑门门主，青云宗需要你——”
    “正因为我是剑门门主，所以这是我的责任。”洛青休平静地打断，“而且，我的道基完好，修为虽不如你诡异，但对空间之力的理解，我远在你之上。我来开辟通道，成功几率至少高两成。”
    “可是你的伤——”
    “死不了。”洛青休撕下衣摆，草草包扎了最严重的几处伤口，然后看向虾仁，“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带着霜儿冲进主峰后，找到太上长老‘青云子’，他闭关的地方有能暂时压制魔痕的‘清心莲台’。你必须在他面前发誓，从此不再动用燃魂血符，否则……”
    他的目光在洛青霜身上。
    “否则，我就让霜儿这辈子都不再见你。”
    虾仁浑身一震。
    “哥！”洛青霜急了。
    “这是底线。”洛青休的声音不容置疑，“虾仁，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经历过失去一切的痛苦。但正因为经历过，我才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看着虾仁，眼中是深如大海的期望。
    “别让我失望，师弟。”
    虾仁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疯狂已经褪去大半。
    “我答应你，师兄。”
    “很好。”洛青休点头，转身看向那堆积如山的破阵魔雷，“开始吧。地脉潮汐需要十二个时辰才能酝酿到巅峰，我们必须赶在暗影阁发现第三节点失守前，完成所有布置。”
    三人转身，走向那片即将点燃的、燃烧的道。
    而在虾仁心底，心魔发出无声的尖笑：
    “看，他又在给你希望了。就像当年一样，给你丹药，给你剑法，告诉你‘心中有火’。可最后呢？最后你还不是要靠黑暗的力量来保护他妹妹？师弟，别骗自己了，你和我，本就是一体的……”
    这一次，虾仁没有沉默。
    他在心中冷冷回应：
    “滚。”
    心魔的笑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混沌青莲种微微的一颤——那一瞬间，虾仁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抹盘踞的黑暗，似乎……褪去了一丝。